衛風臨見這些不通文字的潑皮都能學來一兩句文縐縐的好話來夸贊謝從雋,此人之好,可見一斑。
謝從雋出宮以后,除了住在自己的郡王府,還經常住在正則侯府。
先前說過,這裴承景和宋觀頗深,老侯爺對故人之子必然也是多有照拂。
而且侯府的三公子裴昱與謝從雋年紀相仿,二人自誼深厚,等再年長一些,因天資出眾,在京中多負俊名,并稱為“臥龍雛”。
衛風臨將謝從雋的出一五一十地告知趙昀,說到“臥龍雛”一名時,趙昀想起先前徐世昌就曾提及此事。
他冷笑一聲,譏道:“京城這些世家鬧虛文鬧得最歡,什麼龍啊的,騙騙孩子的名頭。”
衛風臨稟報時,趙昀正在庭中仔細拭一桿銀槍。
庭院中的飛雪如鹽粒子,沙沙地下著。趙昀亮槍鋒以后,解去披風,于細雪中翻手殺了一套槍法,又讓衛風臨提劍過來,要給他喂招。
衛風臨向來敵不過趙昀霸道的槍法,這次卻有幸拆解數十招有余。
趙昀一槍在衛風臨的劍上,再問道:“而后呢?”
衛風臨反應了一陣兒,才知他在問謝從雋,回答道:“死了,當年謝從雋隨著老侯爺出征,跟老侯爺一樣戰死在走馬川。”
趙昀蹙了蹙眉,“他隨軍出征?”
那,裴長淮呢?
……
他在夢里,一場寧靜的夢,殷紅的楓葉在虛空中飄落。
裴長淮鮮能做這麼一場寧靜的夢,夢里謝從雋的影逐漸清晰,他立在紅鬃烈馬旁邊,上泛著銀的明甲灼人眼目。
他隨手拎著頭盔,姿態閑散,仿佛不是要出征,只是要到某遠游一番,不日就會回家。
“長淮,別擔心,我會代你保護好你父親,不讓他一點傷。”謝從雋笑了笑,“有一句很重要的話,我想跟你說,不過現下說了好沒意思。你要等我回來,到時候我帶些新奇的糕點給你。”
裴長淮眼里涌出淚水,“不行,不行……”
“區區蠻夷,有何可懼?”他語氣沉重了幾分,“長淮,不要哭。”
裴長淮抹了一把淚水,沉默片刻,問道:“你告訴我,什麼時候能回來?”
謝從雋認真地著他,走過去,抬手將裴長淮抱進懷里,輕輕了他的烏發。
他低聲道:“待京都下過第一場雪,朔風吹過梅梢時,我就來尋你了。”
第22章 碎鐵(四)
他等。
那年裴長淮提著謝從雋最喝的一壺碧,站上高高的城樓,凜冽的長風灌,吹得他袍袖翻飛,眼前是一無垠的茫茫雪地。
京都有雪,有梅,沒有信守承諾的謝從雋。
雪還在下。
裴長淮醒來,夢就忘了大半,躺著呆了一會兒,因為怕再做太好的夢,不敢繼續睡下去,早早起去庭中練劍。
等天亮了些,裴長淮換上朝服宮。
近來皇上欠安,早朝草草了事,下朝以后,首領太監鄭觀攔住裴長淮,說皇帝特意宣他去明暉殿覲見。
裴長淮略一遲疑,隨著鄭觀去到明暉殿。
崇昭帝穿著桃青的常服,袖寬袍長,頭發束得懶散,正坐在書案后,專心看奏折。
裴長淮跪下請安,“皇上。”
崇昭帝沒抬眼,攬起袖口,提筆在一封奏折上寫下朱批,道:“病剛好,別跪著了,起來罷。”
裴長淮站起來,垂著首,等待崇昭帝示下。
崇昭帝批好折子以后,了一個懶腰,才抬頭看向裴長淮,道:“跟朕說說,這次又是為了什麼跟聞滄過不去?”
聞滄是謝知鈞的表字。
看來是肅王府的人將狀告到皇上面前了。
裴長淮從容道:“不過口角之爭,臣一時沖,請皇上降罪。”
“你是有罪。”崇昭帝道,“一個是朕的親信,一個是朕的重臣,吵了兩句,就在市井中大打出手,讓百姓看了天大的笑話,你們不嫌丟臉?”
裴長淮跪下,不不卑,沒有任何辯解。
皇帝既然來問,大概已經知道其中曲折,他領罰就是。
崇昭帝著他沉默了一陣兒,嘆道:“行了,不論什麼原因,你都將聞滄打得不輕,朕要是不罰你,沒辦法跟肅王代……廷仗二十,回侯府閉門思過半年,北營軍務就暫時給趙昀來管吧。”
裴長淮一下蹙起眉,遲遲沒有領旨謝恩。
半晌后,他開口道:“臣不明白。”
崇昭帝道:“你哪里不明白?”
一來,圣上沒有在朝堂上問罪,而是將他召明暉殿,私下過問,可見圣上當他和謝知鈞之間的糾紛只是小事。
二來,他進到明暉殿之后,圣上也沒有直接降罪,而是詢問了他手打人的緣由,愿意聽他分辯,那麼就意味著,圣上不曾因此就真惱恨了他。
裴長淮想著,自己左不過要一頓仗責而已。
可事實是,崇昭帝還要卸下他在北營的權力,選擇重用趙昀。
裴長淮先前已經領教過趙昀的手段,這人表面上看著孟浪,實則想得遠、算得深、做得狠,中頗城府。
他甚至不懷疑,本用不了半年,趙昀就能讓北營變個天……
崇昭帝此舉,無異于在架空裴長淮。
裴長淮抿了抿,抬首正視崇昭帝,直言道:“皇上可是懷疑臣有貳心?還是皇上對臣爭奪北營軍權一事早就心懷不滿?”
崇昭帝聲音冷下來:“誰給你的狗膽,敢用這種大不敬的態度來質問朕?”
裴長淮愕然,只得叩首再拜。
“你個臭小子,抬起頭來。”
他語氣一轉,這口吻說是斥責,倒不如說是寵溺。
裴長淮抬頭見崇昭帝眼中含笑,不像是發怒。
他如同吃了一顆定心丸,穩下七八分,再道:“臣不敢不敬,臣只是太過愚鈍,猜不皇上的心思。猜了,保不齊還會猜錯,所以不如直接來問一問皇上,往后您說什麼,長淮照辦就是。”
崇昭帝笑道:“你還愚鈍?裴老侯爺和你的兩個哥哥,都不及你會打小算盤。你要真是個蠢材,朕當初也不能將武陵軍到你手中。”
聽他提到自己的父兄,那便是還念著他們裴家有功。
裴長淮繼續道:“皇上既然信任臣,那還派一個趙昀來做什麼?”
“是朕派去的麼?”崇昭帝一臉無辜,揣著明白裝糊涂,反問道,“難道不是你親自上奏,將他從朕的手里要去北營的?你還囑咐朕,務必重用賢才,封他做北營大都統。”
“……”
要論打算盤,裴長淮不及座上這位的十分之一。
此時,首領太監鄭觀端進來一碗冰糖蓮子羹,回稟道,此羹乃是皇后娘娘囑咐送來的。
蓮子,憐子。
崇昭帝怔上片刻,喃喃道:“朕記得,敏郎小時候最喜歡纏著皇后要這一碗甜羹。”
說罷,他眼睛有些紅了,不過也是轉瞬即逝的緒,誰都沒有察覺。
他對鄭觀說道:“正則侯也吃甜的,賞給他。”
鄭觀躬,將冰糖蓮子羹奉給裴長淮。
“吃完了就去領罰。現在想不明白,就回府去想,什麼時候想明白了,再來見朕。”崇昭帝聲音帶著威嚴,“鄭觀,你親自掌刑。”
鄭觀察上意,見皇上賞了又罰,便不是真心要罰。
裴長淮專心吃完那碗蓮子羹,便隨著鄭觀出殿,領了二十仗。
行刑的太監打得不輕不重,要他背上皮開綻,卻沒有傷筋骨。
皇上廷仗正則侯一事很快就在京城傳開了。
太師府來人將此事告訴了將軍府的衛風臨,衛風臨則立刻報給趙昀。
趙昀歪倒在榻上,正看《奇俠叢話》,消遣時間,這廂聽說裴長淮了杖責,立即合上書卷,問道:“所為何事?”
衛風臨道:“就為肅王世子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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