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海濟歷經三代帝王已是耄耋之年，如今發如銀霜，臉上條條皺紋都在訴說歲月往事。他一襲青灰常服，神矍鑠眼神炯炯有。

“明澈。”明海濟人未到，爽朗的笑聲已經先至。

王舒珩起：“恩師。”

師生二人三年未見，落座后一番敘舊，明海濟注意到對方右耳耳骨的玄玉石難免嘆息一聲。當年王舒珩與一眾皇子拜在他門下，王舒珩好武卻最富才，寫文行云流水意不斷，無人能出其右。

有一回宮宴賢明帝出題讓當場作文，眾人有意讓皇子表現紛紛推辭，唯有王舒珩不退不讓一篇策論震驚翰林，賢明帝也贊不絕口，完了他只是輕飄飄地回應一句：“無心之作。”

那天王舒珩和太子在東宮喝了不酒，宮宴出來明海濟責備他不懂藏鋒，王舒珩醉醺醺答藏了可惜藏不住。

七皇子早對他不服，當即嘲諷還與王舒珩定下賭約：若王舒珩考中進士，七皇子就學狗。當時年不懂事，王舒珩就為了聽七皇子那聲狗，一路高歌猛進中探花，據說還是因為賢明帝有意避嫌才沒給狀元。

回想往昔意氣風發的年郎，明海濟心中五味雜陳。王舒珩似是知道恩師心中所想，淡然一笑勸道：“恩師在想什麼？茶快涼了換一杯吧。”

明海濟知道，王舒珩就是這樣的人，過往僅是過往無論榮與辱，誰提及對他而言也如一杯白水。

他這才將話題轉到正事上來，從袖中掏出一封書信，道：“書信為師仔細與閣案帖對比過，從字跡看確實出自鹽運使楊詔，你從何截獲？”

說來也巧，回臨安當日碼頭有人行蹤可疑，王舒珩抓人搜便搜出了這封信件。信件上無落款，所寫俱是販賣私鹽一事。送信之人只知信來自汴京，其余一概不知，王舒珩當時就懷疑與汴京鹽運司不了干系。

楊家出過三任皇后，如今的皇后雖非楊家，但貴妃楊后宮勢力如日中天，沒給皇后添堵，賢文帝雖有意打但礙于楊太后不好下手。

“楊詔是貴妃表哥，販賣私鹽說明楊家缺錢。與商戶合作是來錢最快的路子，若是恩師，會選擇臨安哪位商戶？”

臨安商戶多且富，明海濟搖頭：“從結果來看，楊詔的選擇無外乎姜范李三家。不過為師覺得姜懷遠頗俠義之心，前年黃河水泛五百萬兩黃金說捐就捐，還有那年你平定南境缺糧草，聽聞也是得他相助。”

話雖如此，但二人心知肚明，楊詔最好的選擇是姜家。畢竟姜家可真是太有錢太會生錢了。

木屋中一時無言，清風吹過，一顆腦袋忽然從窗口冒出。姜鶯著窗口只出一雙烏溜溜大眼，狡黠道：“你們在說我爹爹。”

姑娘橫空出現，還將對話聽了去，二人皆是一愣。看清來人，王舒珩將拎進屋，冷聲問：“聽到了多？”

姜鶯好不委屈。和小鳩走散了，在林中走走停停見到一木屋想過來歇歇，竟聽到有人在說爹。“聽到你們說我家有錢，還夸我爹有俠義心腸，你們夸的沒錯。”

“明澈，好好說話不要嚇壞小姑娘。”明海濟并不覺得此人會有威脅。

王舒珩說話調子向來偏冷，經恩師教訓態度下幾分。聽姜鶯解釋完前因后果，道：“去別玩。”

說罷要招福泉過來，姜鶯卻不肯大搖大擺在竹椅上坐下，還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我腳疼要在此等小鳩，哪也不去。”

“小姑娘，我們先來的，你在這里我與先生不好說話。”

這有何難，姜鶯手捂住耳朵，無辜地向二人：“我什麼都聽不見，你們說吧。”

那副賴皮樣簡直讓人束手無策，王舒珩又氣又好笑。好在事已經說的差不多，也快到明海濟講學的時間現在走也行。

自己剛來別人就要走，姜鶯拽住王舒珩袖子，問：“你要去哪里？聽聞今日書院有位大人來你知道他在哪里嗎？”

明海濟最善為人師，可惜每每講學來的鮮有子。他先一步開口：“姜姑娘對講學興趣？”見姜鶯點頭，明海濟便吩咐：“為師先行，帶姜姑娘過來。”

姜鶯把孟瀾的待忘的干干凈凈，從木屋出來就乖乖跟著王舒珩走了。福泉依照王舒珩吩咐一直守在百米之外，見主子后跟著二姑娘也是驚奇。

一路上，姜鶯像只黃鸝鳥似的小就沒停過：“我的小兔子怎麼樣了？有沒有喂它吃飽？今晚我去看它好不好？”

“被福泉吃了，你問問他□□味道如何。”

啊——

霎那間，姜鶯一撇眼中蓄滿淚水，眼看就要哭了。王舒珩見不得人哭，尤其是人，立即投降：“騙你的，那兔子在府中活蹦跳今兒一早還打翻一只花瓶，何時把它領走？”

好像變戲法一樣，姜鶯眼淚又收回去了，“你幫我養著不可以嗎？它長大了生一窩小兔子，到時候送你一只，送福泉叔叔一只，送程意哥哥一只”

一聽自己也有，福泉樂呵呵的，但姜鶯說起程意福泉臉就不好。反觀王舒珩倒是淡定，他是真的不在乎。

在姜鶯心里，這會兩人已經是好朋友了。他不覺得傻，在他家用過膳，兩人不是好朋友是什麼？除了娘親和沉水院的人，姜鶯并沒有什麼朋友，因此對這份友誼格外珍惜。

忽然間，姜鶯想起上回在王府吃了這人好多東西，禮尚往來，在腰間佩囊掏了掏，掏出兩塊油紙包好的糖。一塊給福泉，一塊遞到王舒珩跟前：“我請你吃糖，你幫我養小兔子，這樣你也不虧啦。”

是和飴，表面凝著一層糖霜。

見王舒珩不接，姜鶯剝開油紙遞到他的邊，“你吃呀，特別好吃。”說罷自己默默吞咽了下口水，帶在上的只剩兩塊了，不過家里還有好多。

見那副饞貓樣，王舒珩好笑地手接過。他將和飴在指尖凝視半晌卻遲遲不吃，姜鶯眼盯著更饞了。

有那麼一瞬間，想把糖搶過來自己吃，可是不行，已經送出去了。

“你不喜歡嗎？若是不喜歡就我”

話沒說完，和飴已經進了別人的肚子。王舒珩不喜甜食，但逗小姑娘有趣。他嚼著糖果含糊出聲：“好吃。”

姜鶯有點委屈：“下次我多帶幾顆”

明海濟講學的地點就在林中一片空地，他講學不挑地點只要足夠大，也不限制聽者年齡別，來的人中不有澄山書院的學生，還有許多慕名而來公子，甚至有兩個尼姑。

人實在太多，王舒珩只好將人護在前，一路穿過人流好不容易找到一石凳坐下。到是烏泱泱的人頭，卻很安靜。姜鶯起張，巡脧一圈沒看見程意不免有些失。

“坐下。”王舒珩往的肩膀一摁，姜鶯只能乖乖坐下。

沒再反抗，因為明海濟出現在一方巨石上，深深一拜，說：“明某謝過各位前來——”

姜鶯反應半晌，湊到王舒珩旁以極低的聲音說：“他就是那位大人呀——”

“才知道？”

姜鶯點頭順道撅起小：“不準說我傻。”

王舒珩無奈：“不傻。”

這才對嘛，好朋友是不會覺得對方傻的。

明海濟所講容很有深度，又并非泛泛而談的空理。他全程站立，聲音鏗鏘一點也不似七八十歲的老者。結束時有澄山書院的學生提問，明海濟一一解答。

最后不知是誰問：“先生三代帝師桃李應當早滿天下，敢問先生，可有最滿意的學生？”

聞言，明海濟白須當真思考起來。許久，眾人都以為怕是沒有時，只聽明海濟答：“有。”

能被天下最有學問之人認可，對方該是如何的卓爾不群？馬上有人問是誰，有人猜測應該是某位皇子，甚至有人說應該是當今圣上。

王舒珩也很好奇此人是誰，他抬眸，正對上明海濟的目。明海濟道：“說出來諸位可能不信，是一位武將。年名他之妙筆令鄙不及，文也縱橫武也縱橫，當之無愧驚才絕艷四字。”

人群中一陣唏噓，紛紛猜測是何人。姜鶯也猜，但知道的人實在太了，便問王舒珩：“你知道此人是誰麼？”

“知道。”王舒珩與明海濟相視一笑，心中已了然。

因為之前福泉派人知會過小鳩，小鳩便安心候在林中。王舒珩將人到小鳩手中后，姜鶯高興沖他揮手，“我走啦，今晚來你家看兔子。”

澄山書院門口有一片集市，多是賣字畫筆墨，吃食的小販。王舒珩正上馬，一輛馬車在前停下，車簾掀開出明海濟略顯疲憊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