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納采問名,沒有納徵迎親,僅一紙聘書,一抬小轎,李泠瑯三個字便刻在了沉甸甸的族譜之上。
就連所謂拜堂,也是在世子病榻邊完的,見證者不過兩三人。雖無繁文縟節,但名分實實在在,從此便是涇川侯世子明正娶的夫人了。
這夫人倒做得十分舒坦。
既無妯娌你來我往,也無公婆日夜侍奉,晨昏定省一概不用做。侯夫人只要求每日去世子房中念經祈福一刻鐘,每隔十日去碧云宮燒香——這些都是素靈真人當初定下的。
這位行蹤莫測的真人在來過侯府后便徹底失了蹤跡,侯夫人想再請,卻是毫無頭緒了。
真人溜之大吉,只能沿其舊制,該念經念經,該燒香燒香。李泠瑯做出了十二萬分的恭順,把一個雖出寒門,但仍識大的弱孤形象演繹得木三分。
騙過了侯夫人,騙過了府中懷功夫的眾人,更騙過了伺候、形影不離的侍綠袖。
想到,泠瑯是又想笑,又歉疚。
本無需費心哄騙,這個傻姑娘什麼都信,什麼都聽,每天只地看著自己,眼中流出的關,幾乎令泠瑯不敢直視。
說實話,良心多過不去。
綠袖真的把當了沒爹沒娘的孤(雖然事實如此),還覺得溫可親善解人意(其實也有真流),衷心祝愿能和世子和和(還是不必了)。
說來殘忍,當初泠瑯看上,就圖這一點。
那日挑選侍,綠袖被門檻絆倒一次,灑落茶水半盞,摔碎碗碟兩只。周圍其他侍的不忍直視,邊孫嬤嬤的無奈長嘆,泠瑯全看在眼中。
旁人都以為綠袖不會中選。但無人知道,泠瑯心之喜悅激,猶如久旱之后逢上甘霖雨,只差拉住綠袖的手直呼恩人。
綠袖的的確確,就是的恩人。
半夜翻而起出門查探時,綠袖往往睡得呼嚕震天,泠瑯得以大搖大擺出,如無人之境。
世子病榻前念經祈福時,泠瑯因早起犯困,打哈欠眼角含淚,綠袖以為那是因病重夫君黯然神傷,還在一旁真心實意地勸解安。
來碧云宮,在天尊塑像面前假裝參拜,實則吐息納氣。綠袖就把的專注理解為誠懇恭敬,絕不來相擾。
更別說有好幾次,這個傻丫頭打瞌睡,泠瑯干脆堂皇起,出門踩點,把這座山頭轉了個遍。
在泠瑯看來,這位小侍的迷糊遲鈍全是大寫的順眼,不得多來一點。
本來按照規格,作為世子夫人,怎麼樣也該五六個隨從傍。但有意無意向侯夫人,自己不習慣太多人圍著伺候,對方便欣然應允了。
于是即使前往京郊翠屏山,也不過帶著小廝兩位,侍一名。能近的,只有綠袖一人。
可惜的是,在這樣得天獨厚的條件下,泠瑯本想做的事卻依舊沒什麼進展……
想到這里,垂下頭,頗有些煩躁地長嘆一聲。
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不用回頭,也知道是綠袖來了。
“夫人,怎麼了?”孩怯怯地問。
泠瑯深吸一口氣,再轉頭時,已經是秀眉輕蹙,一臉悵惘。
“無事,我只是擔心夫君,”輕嘆,“眼看著春天過完,夏日將近了,可他……”
剩下的話,懶得再說,只舉起絹帕按了按眼角并不存在的淚珠。
綠袖忙勸道:“您且放心,上回大夫不是說了嗎?世子已經有所好轉,不日便能蘇醒。”
泠瑯在心中想,我愁的就是這個,本來事就沒個起,要是他醒了,麻煩更多,還不如躺著。
當然,這些話是萬萬不會說出口的,在沉默的時間里,綠袖又絮絮叨叨起來。
“夫人,您別看世子如今那樣,他從前其實很俊的。去歲冠禮那日,世子爺穿了一云山袍,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好看的男子……”
爐中紫煙繃一條線,直直往上,一直穿梭在殿堂中的風不知何時停了。
侍仍在嘮叨,泠瑯一邊聽,一邊著煙,默默地想。
如今那樣,那樣又是哪樣?說來好笑,這個所謂夫人,連自家郎君的面都沒見過。
世子所睡的床榻,是用了紗簾布幔層層掩著的,縱使日日榻邊念經祝禱,也難窺其容。極個別的一次,撥開簾子,卻見榻上人面上還覆了一層薄紗。
至于婚那日,也是隔著床幔行的禮,前后不過半盞茶,很快便結束了。
許是怕心中介懷,侯夫人倒是耐心解釋了一通,說是世子不得風冷,平日里都是層層裹著的,如今病重,就必須更小心。
泠瑯面上溫順,心里也不甚在意,見沒見到又如何?反正不過是個福星吉兆,就算人蘇醒,又哪能真的同世子做夫妻。
他若醒得早,對來說是樁麻煩。他要是就這麼去了,到時候一大堆儀式更是耽擱時間。只盼,世子能醒得不早不遲,剛好夠辦完事,了無牽掛,便能功退。到時候即使無人提,也會主走人的。
那廂綠袖還在喋喋不休:“……從那時起,世子便有了這樣的別號……”
泠瑯心念一,這個故事倒是知曉。
世子其人是出了名的虛,養在府上最清凈宜人的熹園,平日里深居簡出,近服侍的下人都是心挑選過,府尋常人難以見其面。
至于為何躲起來養個病也能出名,就不得不提到如今最負盛名的丹青手,畫鬼沈七。
沈七以畫鬼自號,其人更是行事不羈,瀟灑狂浪。涇川侯當初還樂意乖乖呆在府中時,引其為忘年。
侯府遍植花草,假山涼亭無一不秀,有好幾別致庭景。沈七來逛過一次,深以為,請求在府中取景作畫,涇川侯自然豪爽應允。
那日沈七在竹林前揮毫潑墨,好巧不巧,見出來氣的世子江琮。
隔了一面疏疏竹叢,隔了半片凌凌池水,年一白,墨發垂肩,神郁郁,形蕭蕭,孤立于池畔,正低頭看著水面。
微風輕起,雪袍翻飛,沈七這才發現那擺袖口有跡沾染,如寒梅落雪。與此同時,年此刻正好抬起眼,眉心一點紅痣鮮煥無比,同擺痕有著詭異綺麗的呼應。
墨一般烏潤的眉眼,丹朱似的眉心紅痣,以及翩飛翻涌著的勝雪白。
他孤零零立在水岸,像一只離群索居的病鶴。
揮的什麼毫,潑的那般墨,沈七是一概不在意了,他滿眼都是這驚鴻一瞥的病年。
天地背景虛幻空曠,唯有黑與紅與白。這極致而濃烈的三種彩,在年上分庭抗禮,相得益彰,頹喪而濃烈。
畫者幾乎要醉死在這副畫面中,竹林不畫了,當即另起一副,調好料,一氣呵。
那副作品后來盡贊譽,沈七畫鬼聲名更上一層樓的同時,觀者亦不免好奇那畫中人是誰。
沈七毫不避諱:“便是那涇川侯長子,年十五,他平日里養病是不會出府的,你不認得也是正常。”
于是,涇川侯長子江琮便得了個“病鶴公子”的名。
五年過去,這名氣不減反增,西京人人都知畫鬼平生最為得意的作品主角是涇川侯膝下長子。費盡心思想見上一面者亦不缺,但皆被侯夫人拒了回去。
“子璋有沉疴,實在不宜走,還見諒。”
比起貪玩酒的丈夫,侯夫人更像一家之主,雷厲風行,說一不二的氣派也是人人皆知的。于是那位病鶴公子,只能活在眾人幻想之中,更加神莫測起來。
在潛侯府之前,泠瑯早就打聽過這些大街小巷都在流傳的故事。本來對這病鶴公子還有兩分好奇,但在見識過侯府的臥龍藏虎之后,步履薄冰的也失了興趣。
管他病鶴公子還是病貓公子,同這位心懷鬼胎之人有何相干?
泠瑯跪坐于團,微仰著頭,注視九蓮花座上的天尊之像。影斑駁,尊者的面容半明半暗,正淡淡垂視于。
太乙天尊,手持瓊漿,以救苦亡。
泠瑯不信道也不信佛,很早以前就有人告訴過,皈依來皈依去,不如皈依自己。
真人神仙高高在上,哪兒能一一懷苦厄。神靈虛無縹緲,手中刀卻是實實在在,有求必應的。
日從門投進來,空中浮著細小塵埃,殿外風拂枝葉聲依稀可聞。
子的面容也似鍍了層金,忽地抬起手,握了個太極印,而后傾,對著尊者塑像深深頓首。
無量天尊,泠瑯閉著眼,漫不經心地想,如今信有三愿——
一愿前路順遂,所想皆有回應,所遇皆能破解,真相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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