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水的地方就有靈氣, 那臨溪亭下開鑿的一方水池修得很大,雖被紅亭子分隔了兩半, 依舊悠然蓄養了滿池蓮花。
時節還未到, 零星株上結了花苞, 當真是尖尖角,只有剛才那羊燒麥大小。但荷葉確實已經相當繁盛了,一重疊著一重, 頗有接天之勢。
葉子當然都是今年的新葉, 但生得早晚有很大的差別,老葉深沉, 葉盤上的脈絡有力紙背的深刻。新葉的便要淺許多, 帶著一點的翻卷, 脈絡像人畫斜紅, 手法輕俏,點到即止。
臨溪亭池畔有漢白玉柱圍砌的欄板,人彎腰采摘, 長了胳膊恰好能夠著葉底。嚶鳴讓松格拽住, 自己探下去,蓮葉稠,層層綿延幾乎遮擋住了湖面。等探近了,過葉與葉的隙,才看見底下池水清澈見底, 水里竟還有魚, 十分傲慢地, 旁若無人地游了過去。
嚶鳴低呼:“有錦鯉!”
松格也脖兒看,“哪里?在哪里?”
邊上一個聲音地響起:“眼下荷葉太盛,看不清水底,等到荷花都謝了,那些魚便浮上來了。”
慈寧宮花園是宮里妃嬪們解悶兒消暑的地方,幾乎不管什麼時候來,都能遇上個把出來逛園子的影。嚶鳴收回子過去,先前出聲兒的是個年輕的子,穿月白紗納團花的氅,規整梳著把子頭。發髻上簪簡單的首飾,唯有一串細的青玉細珠串在耳畔搖曳,襯著清白的皮兒,有幾分人淡如之。
嚶鳴打量,也含笑著,“姑娘不是宮里老人兒,想是老佛爺才接進宮來的吧?是納公爺家的姑娘?”
瞧這穿著打扮,應當是皇帝的妃嬪,不管是什麼位分,見了就行禮總不會錯。
嚶鳴沖蹲安,垂首道是:“奴才初來乍到,沒見過宮里的主兒們,不知應當怎麼稱呼,還請恕罪。”
這一蹲可憑誰都生不起,了禮的人忙上來攙扶,笑道:“姑娘快別這麼的,這不是折我的壽麼。雖說眼下位分未定,將來也必要姐妹相稱的。老佛爺上年違和,怕人多鬧騰得慌,免了晨昏定省,我也不得進慈寧宮見一見姑娘。今兒有幸遇上了,姑娘倒給我行禮,真我不能活了。”
宮里上下都知道,孝慧皇后走后納辛的閨就進來了,還是老佛爺親自打發人去府上接的,前途自是不可限量。如今正好遇上了,那就打個招呼,預先了臉,將來也不算全生。
邊上隨侍的宮應了聲,“這是我們怡嬪娘娘,奴才小喜,給姑娘請安。”
嚶鳴笑了笑,說不敢當,“我是進來侍奉太皇太后的,當不得你這聲奴才。”又對怡嬪道,“小主兒來逛園子的?今兒雨后初晴,是該出來松泛松泛。”
怡嬪有一雙丹眼,些些吊著梢兒,笑起來有種說不出的況味。順應著:“可不是麼,姑娘也進園子逛逛?”
嚶鳴說不是,“奴才是來采些鮮荷葉,回去給老佛爺做荷葉粥吃,不想在這兒遇上了小主。奴才失禮得很,原該上小主們宮里,給各宮小主請安的。”
怡嬪聽了一應擺手,“姑娘快別這麼說,讓丫頭別以奴才自稱,自己倒還這麼的。”一面轉頭吩咐小喜陪著嚶姑娘的人一塊兒打荷葉,一面親親熱熱攜了嚶鳴的手進了亭子。
亭子四面開檻窗,四方都能看見風景。靠墻的一圈擺放著長椅,臨窗坐著,風從四面徐來,吹在上很和暖。怡嬪搖著團扇道:“咱們宮里的人,抬頭四方天,低頭四方地。守著規矩,能去的地方不多,只有這里和后頭花園,還能走走散散。上回大行皇后治喪,我也在鐘粹宮,姑娘進來祭拜那會兒,我隨命婦們退到偏殿去了,就坐在窗前,看著你進來的。”
嚶鳴哦了聲,那會兒是獨自進的正殿,當時靈前只有四個守靈添燈油的宮太監。料著太皇太后和太后在幔子后頭瞧著,自然不好隨意張。橫豎進去就是被人打量的,也沒什麼可奇怪,不過這主兒有心的結,有些不大自在。
怡嬪呢,似乎并不在意熱絡不熱絡,自己也是淡淡的模樣,搭在雕花窗臺上的手,慢悠悠盤的十八子手串。
“我早聽說過,姑娘和大行皇后在閨閣里就好。時的友多難得啊,如今皇后娘娘不在了,姑娘該多傷心!”極慢,極深刻地說著,“皇后娘娘可憐見兒的,最后的日子里疼得什麼似的,宮外頭娘家太太無旨不得宮來,就只能兒瞧著門,那形容,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唉,說句大不敬的,走了反倒輕省了,了那許多痛苦,上天做神仙去了。姑娘如今進宮來,旁的都不要,茲要是心境開闊,日子還是過得的。”
宮里每一個人都打著自己的算盤,每一句話背后都有深意。嚶鳴原本不在乎說些什麼,但提起深知臨終前的樣子,還是讓到一陣心酸。
要走了,也沒個親近的人在邊,深知那時候有多難啊!可惜這深宮銅墻鐵壁似的,當無力下懿旨,或是下了懿旨也沒有人再為傳達時,一個人臥在冰冷的床上,一定很害怕。嚶鳴不是那種熱鬧,就愿意戴花背旗的人,知道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眼下對的寬和,是因為阿瑪可堪一用。將來會怎麼樣呢,薛公爺倒了,下一個就該著阿瑪了。薛深知走了,下一個被棄之如敝履的人自然也是。
其實很想細細打聽,那時候宮里至高無上的主子們是怎麼對待深知的,可從這樣一個不知底的人這里聽來的話,不免添油加醋。還是放棄了,垂眼了膝上褶皺,應得淡然:“這宮里是錦繡堆兒,只要作養好子,什麼都有了。”
怡嬪似乎沒想到接了這麼一句看似通達的話,雖然說得真切,終究難免敷衍之嫌。也是的,見了面就掏心窩子,世上哪來這樣的人!
“萬歲爺待娘娘還是有些義的,畢竟年夫妻,臨了也不忍心娘娘走得不安穩。我聽說娘娘升遐的那天,萬歲爺去瞧娘娘了,后來不知跟前哪個奴才犯了萬歲爺的忌諱,萬歲爺就怒氣沖沖離開了鐘粹宮。你瞧,在這宮里過日子,單是子骨結實也不頂事兒,還得邊人知道好歹。要一宗,得有個心的人,倘或姑娘那會兒在宮里,娘娘也不至于孤零零的。”怡嬪說罷靦腆笑了笑,“我今兒見了姑娘,說了一車的話,姑娘瞧我這人不端穩,存心套近乎似的。我不怕姑娘笑話,也不敢說自個兒不是遂自薦,當初娘娘在世時,宮里就數我和娘娘走得最近。如今姑娘進來,我有了伴兒,不怕沒人搭理我了。不瞞姑娘,自娘娘歸天,我就再沒同人說過這麼多的話。”
嚶鳴有些意外,“小主的意思是,宮里人都孤立您麼?”
怡嬪言又止地微笑,“唉,也不是,各宮有各宮的忙。再說偌大的紫城,也不是個個能心,見了至多點頭打個招呼罷了。”
這時松格在外頭回話,說:“主子,時候不早了。這會子不籌備起來,萬一老佛爺要用,怕不得差事。”
嚶鳴正愁不好,恰巧松格給解了圍,站起道:“小主這份心田太難得了,皇后娘娘在天上也會保佑您的。奴才微末之人,若蒙小主不棄,日后愿意陪著小主說說話。今兒時候差不多了,倒要先走一步,回去為老佛爺預備夜里的膳食。”
怡嬪噯了聲,“伺候老佛爺要,姑娘忙吧,等有了閑暇咱們再說話。”
嚶鳴蹲了個安,卻行退出了臨溪亭。
回去的路上松格還在說:“這位怡嬪娘娘若真和皇后娘娘走得近,那也是個好心的人。”
嚶鳴輕牽了下角,“我每年宮兩回,從未聽娘娘提起過這位怡嬪。娘娘是什麼人呢,咱們自小和廝混大的,待你掏心挖肺。半路上遇見的,得是歷過生死才能同你心。既心,就忍不住要給我引薦,我沒見過,那就不是前四年有的。經年累月的有時候都不見得可信,臨走拜見過兩回,了不起是底下嬪妃請安,何談深。”
松格聽得一愣一愣的,“主子,您要是個爺們兒,能升堂審案子。”
嚶鳴笑著接過手里的荷葉舉起來,擋住西曬,“老爺兒真厲害,都快平西了,還有余威呢。你記好了,宮里人的話,只能聽一半兒。像說的種種,不過是我心里不痛快罷了。但凡是個有氣兒的,不痛快了就要上臉,咱們天天在老佛爺跟前轉,上了臉還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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