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勝業坊夕暉樓,高朋滿座。
裴相公在白日里剛鬧出“眉嫵”的笑話,但他穿一襲金紅織的襕袍,穿梭于席間巧笑著敬酒談天,那眉眼生得好像沒有一影。不養了兒的貴人心中都松起來:這可是前朝狀元,當朝宰相,還那麼年輕,那麼好看!若說裴耽最大的劣跡,那無非是和一個男人離過婚,但這又從另一面說明了,他興許還是覺得人更好……
所有賓客都落座了,他所邀請的州道貢使也幾乎全來了,他張許久,不曾看見奉冰或他的小廝春時。他花了不心思琢磨今日的上表,也安排了幾人與他在朝上一唱一和,他想圣旨應該已經原諒奉冰了才對。
奉冰離開以后,這是他的第五個生辰了。每年他都會大大辦,十一月二十五日總是天氣極冷,他要讓酒樓各都點上長命燈,燒起銀炭,從教坊司借來的吹奏班子要連綿不絕地歌舞一晚上,他還包下了酒樓后頭的房間,客人們累了可以在這暖和的天地中直接歇息。他是個喜歡熱鬧、喜歡鮮艷、喜歡放肆的人。
但過去,與奉冰在一起的三年,他不是這樣做壽的。十八歲時,奉冰帶他去了樂游原上,陪他看野外的星星,清晨醒來還敲冰抓魚,烤給他吃,結果吃壞肚子,不得不雇了馬車回來就醫。十九歲時,奉冰原奉了旨去京郊辦事,讓下人給他送了一座七彩琉璃燈,他接了禮便策馬去城門,等到城門關閉的那一刻,奉冰終于出現,他便撈起奉冰坐在自己馬前,帶他夜馳長安城,結果被罰俸三月,閉門思過。二十歲時,冠禮的日子由卜筮定在了春三月,生日也隨之前移,他們一同回了河東裴氏祖宅,由族中長輩持著給他加冠,他覺得自己終于是個大人了,于是抓著奉冰的手去拜祖先,又被三叔公拿笤帚打了出來。
他的字是奉冰取的。當時他們把他隔在門外,大半天定下來允二字,他還以為是長輩們集思廣益。是到和離之后,吳伯不知從何找來一本韻書,上頭滿是圈圈點點、潦草文字,尤其是寫了不帶“”字的詞,最后用紅圈標出了“允”。他認得奉冰的字,溫敦厚,但又藏著不回頭的清冷,就像他們和離的時候,奉冰甚至沒有多問一句,就平平靜靜地答應了一聲“好”。
他應該想得到的。奉冰是個不會爭辯的人。
勞燕分飛,是年的他早已認下的代價,他不曾奢喚回過去的時。但他是不是,甚至不應讓圣人召奉冰回來?牢州縱有風刀霜劍,先帝在位時自己到底將他照應妥當;一到了長安,反而似燈下黑,與奉冰見面之后,他什麼都看不清了。
上微微一沉,是吳伯給他添了一件擋風的大氅,他才驀然回神,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走到了酒樓外頭的廊上。雪后的殘月尤其地冷,萬里清輝,對他不屑一顧。
“我應當去瞧一瞧他。”裴耽低聲,“聽聞他跪了兩夜。”
吳伯道:“下午已有圣旨送過去,著他不用跪了。”
裴耽道:“他的子怎麼得了?天這樣冷。”
吳伯道:“也許他休息了。”
裴耽靜住。
“我本來邀請了他的。”他的聲音愈加地低,像個委屈的孩子,“若不是圣人攪和,或許他今夜會來的。全國的貢使都在……”
吳伯看他半晌,不說話,嘆口氣。
或許奉冰因為此事不能來,反而給了裴耽別的希。
他總是這樣的,很固執,總要把自己一意孤行的猜測一直推論到盡頭。
裴耽將自己的臉籠手掌中,呼了呼氣,萬都模糊了。他攬著大氅往里走,有的賓客已經回家去了,剩下的要麼在推杯換盞說醉話,要麼已經徑自睡下,由家丁扛到后頭的客房去。裴耽自己也喝了不酒,面紅撲撲的,他站在張燈結彩的廳堂門口,半晌,突然轉,“我要去瞧他。”
吳伯攔不住他,他從酒樓后頭牽出自己的馬,利落地上去了,便是一揮鞭。馬蹄聲響徹了暗夜,但他如今是宰輔重臣了,就算擾人清夢,料也無人敢彈劾他。
夜涼如水,他聞見對面奉冰的上也散出一酒香味。
奉冰一定被他嚇壞了。他剛剛才害奉冰了兩日兩夜的罰。這樣想著,他便忍不住要上前,奉冰的影像一個幻夢,像夢中浮出的轉瞬即逝的泡影,他正想出手去——
就往那水里摔了個結實。
左腳疼極了,剎那間像骨頭都錯了位,但他執著起來會忘記的疼痛,他一直往前走,直到把奉冰了角落。
奉冰連忙去關了門,回頭便罵:“你是被降頭了嗎!”
裴耽大咧咧坐在案桌邊,見到那一瓶啟了封的黃酒,便笑,“你喝了多?”
奉冰道:“你走開。”
裴耽卻瞧著他,“夕暉樓的葡萄酒,據說是西涼州的貢,經胡商輾轉賣與夕暉樓的,我今日問了西涼州的使者,他說味道醇正——”
奉冰將桌上黃酒收了,“三公鼎足以承天下,貴人自當飲貴酒。”
他在過去,也并非沒有喝過進貢的酒,沒有過高高在上的榮華。他再是不寵,到底是帝王之子,二十多年來吃穿用度絕非尋常百姓可比。
但那已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他不想說太多,在裴耽面前,仿佛多說就會多錯。其實區區夕暉樓的葡萄酒,有什麼稀奇?
裴耽看著他作,笑影漸漸淡去,臉卻有些發紅。他忽然開口:“你在牢州有眷?你娶妻了嗎?”
“什麼?”奉冰一呆,旋即抬頭,帶了怒意,“裴允,你跟蹤我!”
原來如此,怪不得他會在黃氏醫館前找上自己!
裴耽一手撐著腦袋,眸微微瞇起,輕笑,“你真的還能娶妻?我不信,你能滿足人嗎?”
奉冰站在地心,方才飲下的酒的熱力都散去了,此刻他手足發涼。
裴耽看他半晌,驀地又轉過臉去,“那個陳璆,你以為是什麼好人?玩慣了風月的公子哥而已,子又慫不肯上進,只消幾句話就能把他的膽都嚇出來……我勸你不要與他走太近。”
“你有什麼資格管我?”奉冰的聲音極冷,這像是他所能說出的最重的話了,“你害了我前半輩子,如今還要來作祟麼?”
裴耽沒有回答他。
他如今就算只是個怨鬼冤魂,也一定要來作祟纏著奉冰的。更何況他不是鬼魂,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他知道只要自己想,奉冰不能逃離他的手掌心。
可是他也有些懊喪。
他能清晰地覺到自己正一錯再錯,往錯誤的河流上隨波逐浪地漂。
他控制不了喝醉的自己,他不應當來的。
“你不要,”他遲鈍地開了口,“你不要生氣。圣人已經知道我們,余未了——是我,是我對你,余未了——馮乘的案子就這樣徹底結了。如今趙王頗得人,太子又還太小,你回到長安,局面更加復雜,圣人不會輕易你。圣人的問題在于優寡斷……這些年來,我始終想為你平反……”
奉冰不明白自己為何要聽一個醉鬼給他分析朝中局勢。裴耽卻忽而子前傾,手握住了他的手。
奉冰驚得要甩,卻被他握得更,青年的手滾燙,令他憋悶不堪,竟不停地咳嗽起來。他背過去,咳嗽令他脊背都彎下來,嚨里有一口濁氣,怎麼也咳不出,苦風把食管都要刮破了。
裴耽慌了,松開他的手便要去找茶水,卻忘了自己腳傷,左足一擰,又跌倒在地。
他的腳彈不得,疼得齜牙咧,奉冰卻不管他,徑去開了門,沙啞地喚:“春時!”
春時始終不來,這一整片庭院都如死了一般寂靜。奉冰愈來愈焦躁,他兩日沒有好睡,早已繃到極限,紅著眼睛默不作聲回來,在裴耽前蹲下,一把抓起了他的腳。
裴耽看著他,好像竟了一般,低低地道:“四哥。”
奉冰冷著臉,將他的左腳骨一抻、一合,咔嚓連響三聲,給他正了位。
裴耽再也沒有力氣說話了,頭倚著墻,面白如紙,冷汗涔涔而下。疼到極點,他反而沒有喚,只是看著奉冰。
窗是半掩著的,幽冷的月,將奉冰的臉容照得如無的仙人。
但他與前幾日又不太一樣了。前幾日,他說不恨自己的時候,那麼平靜;可現在他卻面含怒,眸底映出了裴耽的影子。
裴耽不敢去拉他的手了,只凝視著他小聲道:“四哥,我說了一些不應當的話,你不要生氣……”
有一道細長的影子忽而慢慢攀上了奉冰的臉。
裴耽一愣,想也沒想,驀地往前抱住奉冰撲倒在地!
奉冰反應不及,只聞一道迅疾的破空聲響,他的后腦被裴耽手護住,整個地仰面摔倒,“你發什麼瘋!”他拼命地掙扎,不料裴耽沒有反抗,被他一推便推開了。
他這才發現自己與裴耽相接的前襟全是鮮,臉剎時慘白。再抬頭,裴耽的紅上什麼都看不出來,但有一短而細的小箭,正直直他的肩頭,險險釘穿他的肩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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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標題取自李商《西溪》“天涯常病意,岑寂勝歡娛”。
裴耽都四哥了,能不能召喚大家的評論呢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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