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璆見他神態,自知這句話中了他,心里在酸的同時也有些微妙的得意。他目閃爍地解釋:“對不住,我不是故意探你的私事,你不想說便不必說……”
“我也不知道。”
奉冰卻道。
陳璆一怔。
奉冰慢慢地呼吸了一口氣,聲音漸漸平緩而低沉,“我不知道我與他為何會和離。后來五年中,我雖然慢慢琢磨出來一些緣由,但在當時,我卻并沒能看清楚。”
不知為何,陳璆竟不忍他再說下去,子前傾,將手放上了床沿。只差幾寸的距離,他便可以握住奉冰的手,它看上去那麼涼。
奉冰靜靜地道:“他是十七歲的新科狀元,眼前原當有大好前途,卻偏偏被一個我擋住。書省,場中人都知道那是個無人問津的職位,漸漸也就不再理會他——或許最初還不明顯,但婚愈久,遭的冷遇多了,自然也就懂了。其實當年……”他的聲音突然低下去,“當年他對我很好。”
陳璆沒掩飾住驚訝:“裴相年名,想必心高氣傲……”
奉冰淡淡看他一眼。他很平靜,就算語氣里有些微回憶的裂紋,也好像已經不能讓他容。他簡單地仍道:“但是他對我很好。”
奉冰顯然是不愿意同他說太多,這讓陳璆有些不滿。奉冰卻并不關心他如何,想了想又道:“這都是我的猜測,我不知道對不對。只是后來大逆案發,先帝讓二哥——讓今上去查考究竟,裴耽在今上邊出謀劃策,我便想,也許他擺了我,便終于可以大展宏圖了——事實也果然如此。是從那時候我往前推,才覺得他曾經躊躇滿志,是為我所害。”
這五年間,奉冰偶爾也會想,榮華富貴,對裴耽來說,到底有多麼重要?是否因為自己生在帝王之家,病弱憊懶,所以無法在最初知到裴耽的野心?可是在那三年間,點點滴滴的溫安逸,竟當真都是假的嗎?
如果都是假的,那又該多麼簡單。
奉冰每每陷思考或回憶,便仿似忘了自己在何,也仿似本不關心。陳璆去,他的被子攏到口,素白里沒有任何刺繡,襟樸素地掩著,那纖白的脖頸,幾縷碎發落在鎖骨邊,垂了領。陳璆便想這人不是流放了五年嗎?為什麼他看上去還那麼文雅清貴,好像沒有經過任何的風霜?
他莫非是將那風霜都掩藏起來了?他怎麼能掩藏得那麼妥善,他一定會有破綻的——
陳璆煩躁地抓了一把頭發,不免惡聲惡氣地道:“那你呢?”
奉冰愕然轉頭:“什麼?”
“你說這麼多,只是裴耽這樣、裴耽那樣,你花那麼大工夫去猜裴耽的心思,可是,你自己呢?”
奉冰道:“我?我在詔獄里,我……”
“你被裴耽拋棄之后,下了詔獄,裴耽還對你不聞不問,任你刑求拷打,你是什麼心?”
“陳璆!”
奉冰突兀地了一聲。
陳璆頓住。
奉冰的臉驟然冷如冰雪,目都如無的利刃,割向他。“陳璆,你仍舊想看我的笑話嗎?”
“你什麼意思?”陳璆只覺一無明火直沖天靈蓋,“我關心你,你說我看你笑話?!”
奉冰一言不發地盯著他,似乎是咬了牙,平素溫潤的下頜都顯出了拒人千里的僵棱角。
他們不過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奉冰開始后悔。也許是陳璆的關懷到底傳達到了他的心中,也許是病中總會有向人傾訴的沖,他說了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但卻被破了他的心不在焉。
他后悔。他從來不想和人分析他自己,所以他才會去分析裴耽。
陳璆經不住他這樣盯視,起走了幾圈,又看到屋中堆的禮,描金鏨銀的致漆盒一只摞著一只。這兩人明明都已經離婚了,各自的境遇天差地別,裴耽見風使舵,從這一場和離中討了那麼多好,就不應當再腆著臉來招惹李奉冰。
這世上沒有雨落了還能上天,水潑了還能收回的道理。
陳璆不甘心,這不甘心令他雙眼都發紅。
“你不應該收他的東西。”他繞著彎子說話,語氣有幾分強,“你已經了這麼多苦,不應該再輕賤自己。”
“陳使君。”簾傳來平穩而冷漠的聲音,仿佛一道逐客令,“你什麼都不知道。”
春時見陳璆滿臉懊惱地出來,自己忙進門去,喚了一聲:“郎主?”
沒有人應聲。
春時將屋中的禮收拾進箱子里,勞大半晌,又去掀開床簾,道:“郎主還休息麼?該用膳了。”
“……嗯。”
奉冰回答,便想坐起來。他被陳璆激出的怒氣很快已消散,此刻只剩下疲倦。春時看他鬢發凌,雙眸含水,臉頰也紅得不太正常,陡地一驚,先去了奉冰的額頭,瞬間被燙回了手,驚呼:“您發熱了!”
奉冰乏力地笑,“大驚小怪。”
“無論如何,您先吃點兒。”春時道,“吃完了躺一會兒,我再去請大夫。——都是跪出來的!”他憤恨極了。
奉冰方才在陳璆面前還撐得那麼面,像戲臺子上用木頭支起來的假人,此刻全垮掉,才發現假人是沒有芯的。他出不來汗,只覺渾干燥地熱,仿佛有螞蟻爬在四肢,讓他難地蜷住子。
陳璆問,你是什麼心?
他其實知道陳璆想聽什麼。全天下人,都想聽他說一句,他恨裴耽。
可他不恨,他絕不恨。
吳致恒回到裴府,向自家郎主稟報,說李郎君把禮都收下了。
“你辛苦了。”裴耽正坐在桌邊,上赤,由大夫給他換外傷藥。
吳伯看了一眼裴耽肩頭的箭傷,那創口見見骨,看著極嚇人,但止之后,愈合得還算不錯,大夫抹藥的時候,裴耽皺著眉頭,撐著沒有吭聲。
昨夜他在李奉冰只睡了攏共不到兩個時辰,天未亮便趕回府來,召醫療傷。之后又磨磨蹭蹭地理了許多事,到眼下快傍晚了,也沒能合一下眼,仿佛子是鐵打一般。
吳伯道:“我去做飯,待會您稍微吃一點,便歇息吧。”
裴耽漫不經心地看著大夫包扎:“他說了什麼沒有?”
吳伯想了想,“他原本不要的,是我說,若他堅決不肯收,郎主會打人。”
裴耽笑出聲,他本來料想這禮送得不會太容易——結果牽傷口,又“嘶”了一下。
“不過郎主,”吳伯一板一眼地道,“您送的東西,我看,陳使君已全都送過了,也擺在李郎君的屋子里……”
“什麼?”裴耽皺眉。
“河中府使陳璆,與李郎君似乎關系很近。”吳伯道,“我到的時候,正在照料他。”
裴耽突然重重地“哼”了一聲。對此事,他也不算驚訝,但漸漸地竟確實有些不爽,臉越來越難看。大夫給他換好了藥,同吳伯說了半天飲食起居上的宜忌事項,吳伯時不時要看裴耽一眼,好像怕他隨時會暴起。
大夫離開后,裴耽回過頭來,對吳伯擺臉,“看什麼看?”語氣又奇異地舒展了一些,他篤定地道:“李奉冰又不是沒見識過男人,怎麼可能看得上那樣的草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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