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耽剛沐浴完，從溫泉水霧中走出，只在下裹了點布料，便倚著岸邊青石，由吳伯給他重新包扎肩膀上的傷。

他哼哼唧唧，這不滿意那不滿意，一會兒太一會兒太松，吳致恒道：“郎主心很好？”

裴耽斜他一眼，不吭聲了。

吳致恒知道他為何心好。他親手照料這位小郎主二十多年，知道他從很小的年紀就已經學會了兩面三刀、口腹劍，把自己真實的緒掩藏得不風；但此刻他的輕松快活卻溢于言表，全然不加掩飾。吳致恒猜測，這是因為傍晚時分，郎主又去了一趟府東頭的小廚房。

“郎主，”吳致恒提醒他，“那都是孫太醫吩咐的藥膳罷了。”

裴耽的笑容靜了幾分，“那又怎樣？”

吳致恒不說話了。片刻，卻又道：“好在圣人派的是孫太醫和袁公公，萬一派個更己的來，往這后院一瞅……”

“那我也不怕。”裴耽冷冷地道，“裴府快要占了半個崇仁坊，圣人也不是不知道。歸結底，正不怕影子斜。”

他包扎完畢，穿上月白綢的里，將風雅勻停的都掩住。吳伯將他的長發從領中小心地翻出來，晦暗的月傾氤氳的溫泉水，青年的發梢漾著清的。

裴耽回頭，向白墻之上的那一殘月。

在這樣的時候，就連吳伯也看不懂他的表。

“您是正不怕影子斜，花那麼大工夫讓他住到您邊，卻不見他一面嗎？”

裴耽回看他，好像覺得他這話非常奇怪，臉上寫滿了疑：“見他？惡心他麼？”

吳伯噎了一下。

裴耽的聲音清淡寥落，“生辰那一晚是我無恥，我不會再犯了。何況眼下多事，圣人多疑，我不應再將他牽扯進來——是誰？！”他突然斷了話頭，目凌厲地掃向竹屏后的角落。

方才一剎那，有草叢的聲音。

吳伯示意他噤聲，自己警惕地低子，慢慢蹩了過去，繞過竹屏。裴耽心頭不快，一瞬連殺人的心都有，未幾也走上前，卻見墻垣上一一人高的破，底下草叢凌，顯然有人來過，又跑掉了。

這墻后頭……

吳伯從草叢中撿起一件事，撣了撣灰，呈給裴耽，眼觀鼻鼻觀心。

是一個繡著蘭花草的青綠香囊，不久前他還在李奉冰的腰間見過。

裴耽想了幾個彎，突然將裳攬得更，一擰，“回去了。”

吳伯看見他的后脖頸泛起紅，一路竟紅到了耳。

奉冰回房之后，便匆匆忙忙洗漱睡覺，連春時他的聲音都未聽見。

他閉上眼，不愿仔細思索裴耽的話。他早已知道了，他知道這里是裴耽的地面，他知道自己著裴耽的保護，大半月來他掩耳盜鈴地生活，只是今日這些從裴耽口中說出來而已。然而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裴耽最后投來的那一眼——

那好像是他從未見過的、裴耽的另一面。

青年的赤而拔，膛上綁雪白繃帶，在纏云霧中耀出發亮的水珠。可那一眼卻深沉，晦暗，泛著篤定的冷，在那一瞬間，他相信裴耽是會殺人的。

奉冰覺得荒唐，他與裴耽同床共枕三年之久，此刻竟開始懷疑自己所知曉的，到底是不是真正的裴耽。

他以為自己是怕了，在黑暗中都忍不住大口大口地息，想嚇退自己心中那個可惡的裴耽。可是當他真的眠，卻竟然前所未有地做了個春夢。

他夢見的是八年前，自己與裴耽新婚的那一夜。

夢的開頭是在太極宮前殿。

奉冰與裴耽同穿著大紅吉服、奉璽綬寶函，迤邐過承天門、嘉德門、太極門，太極殿，面圣行大禮。皇帝、皇后端坐上首，裝姿容都莊重肅穆，遵從禮的唱贊一一行事。他與父皇之間隔了數十重丹陛，天子的華麗冕旈披落下來，奉冰看不清后頭的臉容，只聽見父皇溫和地問他：“這是朕欽點的新科狀元，你看看他的文章，喜歡不喜歡？”

宮的千步廊上，父皇朝他負袖而笑。他手中尚還捧著裴耽應試的文章，“論舜不殺象”，他回答說喜歡。

誰會不喜歡裴耽？那是任何人看一眼就會上的年，那麼驕傲清朗。

“象再是兇頑，虞舜也不殺他，這篇文章，合當給你大哥看看。”父皇頓了頓，又對奉冰道，“這個狀元郎鋒芒太盛，給誰都不合適，朕想不如給你。”

他抬起頭，自己卻已經在十王宅中。狹窄臥房的四面落了簾，一張大床靜默地鋪開，九枝燈上雕琢龍，焰盈盈地抖。他在百無聊賴中琢磨父皇的意思，或許是要一裴家的氣焰，又或許純是不裴耽攀附了其他有野心的皇子，雷霆雨，是帝王的慣用手段。

本朝男子相婚已屬常事，但狀元尚皇子到底是頭一回，太常在典儀上很是做了些推陳出新的花樣。皇宮里拘束多，出來便沒了忌，裴耽才名在外，被一群好事者簇擁著詩屬文、灌酒行令，一路行到臥房前，換韻、次韻、押題，便在這門前裴耽又連占五首，他們才終于肯放裴耽進門。

裴耽一進來，便將探頭探腦的賓客們砰地關在門外，自己去倒茶喝，卻一連翻好幾個瓶瓶罐罐。一碗醒酒湯送到了眼前，他抬頭，便看見奉冰。

奉冰剛沐浴過，一手抓著自己潤的長發，一手端著湯碗。本是個下意識的作，卻因對方的停頓而莫名慌，低頭匆匆將湯碗放在了桌上。

“謝謝。”裴耽啞聲。

周遭沒有旁人了，裴耽便仿佛顯出幾分倦意。他默不作聲地喝湯，奉冰便從側邊悄然端詳。他聽了許多裴耽的故事，讀過許多裴耽的詩文，但卻是第一次認真看他的臉。年比他還略高半個頭，眉眼分明如畫，眸中有沉默的，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要老一些。

是一個好看的陌生人。

裴耽扶了扶額頭，似乎酒醒了幾分，便要去沐浴。奉冰又忙給他捧上裳。

“……是皇后準備的。”奉冰自己也有些尷尬。

裴耽接過，奉冰一時卻還沒有放手，兩人僵地對立，手指各自攥著裳的一角，著對方。裴耽忽然問：“我該如何稱呼你？”

奉冰驀地別過臉去，“你高興怎麼便怎麼。”

裴耽的手沿著疊好的裳的紋路往上。奉冰知道那上頭暗繡了纏枝并的蓮，不知為何，他自己卻先臉紅起來。

“那我你……四哥，好不好？”裴耽想了想，說。

奉冰一怔，回頭。

這個稱呼多有些僭越，但喝醉的裴耽并未意識到，眨了眨眼，他好像只是想與奉冰親昵一些。

奉冰抿了，說：“隨你。”

裴耽便笑開，眼中倒映著燭，晃晃悠悠地，顛倒了一屋酩酊的幻影。他又聲，像調笑，又像耍癡：“那我去把自己洗干凈，四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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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想歪的朋友們反思一下自己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