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1967年。

“紅聯合”對“四·二八兵團”總部大樓的攻擊已持續了兩天，他們的旗幟在大樓周圍躁地飄揚著，仿佛乾柴的火種。“紅聯合”的指揮心急如焚，他並不懼怕大樓的守衛者，那二百多名“四·二八”戰士，與誕生於1966年初、經曆過大檢閱和大串聯的“紅聯合”相比要稚許多。他怕的是大樓中那十幾個大鐵爐子，裡麵塞滿了烈炸藥，用電雷管串聯起來，他看不到它們，但能覺到它們磁石般的存在，開關一合，玉石俱焚，而“四·二八”的那些小紅衛兵們是有這個神力量的。比起已經在風雨中了許多的第一代紅衛兵，新生的造反派們像火炭上的狼群，除了瘋狂還是瘋狂。

大樓頂上出現了一個小的影，那個麗的孩子揮著一麵“四·二八”的大旗，的出現立刻招來了一陣雜的槍聲，擊的武五花八門，有陳舊的式卡賓槍、捷克式機槍和三八大蓋，也有嶄新的製式步槍和衝鋒槍——後者是在“八月社論”發表之後從軍隊中搶來的——連同那些梭鏢和大刀等冷兵，構了一部濃的近現代史……“四·二八”的人在前麵多次玩過這個遊戲，在樓頂上站出來的人，除了揮舞旗幟外，有時還用喇叭筒喊口號或向下撒傳單，每次他們都能在彈雨中全而退，為自己掙到崇高的榮譽。這次出來的孩兒顯然也相信自己還有那樣的幸運。揮舞著戰旗，揮著自己燃燒的青春，敵人將在這火焰中化為灰燼，理想世界明天就會在那沸騰的熱中誕生……陶醉在這鮮紅燦爛的夢幻中，直到被一顆步槍子彈穿了膛，十五歲的膛是那麼，那顆子彈穿過後基本上沒有減速，在後的空中發出一聲啾鳴。年輕的紅衛兵同的旗幟一起從樓頂落下，那輕盈的落得甚至比旗幟還慢，仿佛小鳥眷著天空。其實，比起另外一些人來，還是幸運的，至是在為理想獻的壯麗激中死去。

這樣的熱點遍布整座城市，像無數並行運算的cpu，將“文化大革命”聯為一個整。瘋狂如同無形的洪水，將城市淹沒其中，並滲到每一個細微的角落和隙。

在城市邊緣的那所著名大學的場上，一場幾千人參加的批鬥會已經進行了近兩個小時。在這個派彆林立的年代，任何一都有錯綜複雜的對立派彆在格鬥。在校園中，紅衛兵、文革工作組、工宣隊和軍宣隊，相互之間都在發尖銳的衝突，而每種派彆的部又時時分化出新的對立派係，捍衛著各自不同的背景和綱領，發更為殘酷的較量。但這次被批鬥的反學權威，卻是任何一方均無異議的鬥爭目標，他們也隻能同時承來自各方的殘酷打擊。

與其他牛鬼蛇神相比，反學權威有他們的特點：當打擊最初到來時，他們的表現往往是高傲而頑固的，這也是他們傷亡率最高的階段；他們有的因不認罪而被活活打死，有的則選擇了用自殺的方式來維護自己的尊嚴。

從這一階段幸存下來的人，在持續的殘酷打擊下漸漸麻木，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的神外殼，使他們避免最後的崩潰。他們在批鬥會上常常進半睡眠狀態，隻有一聲恫嚇才能使其驚醒過來，機械地重複那已說過無數遍的認罪詞；然後，他們中的一部分人便進了第三階段，曠日持久的批判將鮮明的政治圖像如水銀般注了他們的意識，將他們那由知識和理構築的思想大廈徹底摧毀，他們真的相信自己有罪，真的看到了自己對偉大事業構的損害，並為此痛哭流涕，他們的懺悔往往比那些非知識分子的牛鬼蛇神要深刻得多，也真誠得多。而對於紅衛兵來說，進後兩個階段的批判對象是最乏味的，隻有於第一階段的牛鬼蛇神才能對他們那早已過度興的神經產生有效的刺激，如同鬥牛士手上的紅布，但這樣的對象越來越了，在這所大學中可能隻剩下一個，他由於自己的珍稀而被留到批判大會最後出場。

葉哲泰從文革開始一直活到了現在，並且一直於第一階段，他不認罪，不自殺，也不麻木。當這位理學教授走上批判臺時，他那神分明在說：讓我背負的十字架更沉重一些吧！

紅衛兵們讓他負擔的東西確實很重，但不是十字架。彆的批判對象戴的高帽子都是用竹條紮的框架，而他戴的這頂卻是用一指的鋼筋焊的，還有他掛在前的那塊牌子，也不是彆人掛的木板，而是從實驗室的一個烤箱上拆下的鐵門，上麵用黑醒目地寫著他的名字，並沿對角線畫上了一個紅的大叉。

押送葉哲泰上臺的紅衛兵比彆的批判對象多了一倍，有六人，兩男四。兩個男青年步伐穩健有力，一副的青年布爾什維克形象，他們都是理係理論理專業大四年級的，葉哲泰曾是他們的老師；那四名孩子要年輕得多，都是大學附中的初二學生，這些穿著軍裝紮著武裝帶的小戰士挾帶著人的青春活力，像四團綠的火焰包圍著葉哲泰。葉哲泰的出現使下麵的人群興起來，剛才已有些乏力的口號聲又像新一海般重新高昂起來，淹沒了一切。

耐心地等口號聲平息下去後，臺上兩名男紅衛兵中的一人轉向批判對象：“葉哲泰，你通各種力學，應該看到自己正在抗拒的這偉大的合力是多麼強大，頑固下去是死路一條！今天繼續上次大會的議程，廢話就不多說了。老實回答下麵的問題：在六二至六五屆的基礎課中，你是不是擅自加了大量的相對論容？！”

“相對論已經為理學的古典理論，基礎課怎麼能不涉及它呢？”葉哲泰回答說。

“你胡說！”旁邊的一名紅衛兵厲聲說，“因斯坦是反的學權威，他有便是娘，跑去為帝國主義造原子彈！要建立起革命的科學，就要打倒以相對論為代表的資產階級理論黑旗！”

葉哲泰沉默著，他在忍著頭上鐵高帽和前鐵板帶來的痛苦，不值得回應的問題就沉默了。在他後，他的學生也微微皺了一下眉頭。說話的孩兒是這四個中學紅衛兵中天資最聰穎的一個，並且顯然有備而來，剛才上臺前還看到在背批判稿，但要對付葉哲泰，僅憑那幾句口號是不行的。他們決定亮出今天為老師準備的新武，其中的一人對臺下揮了一下手。

葉哲泰的妻子，同係的理學教授紹琳從臺下的前排站起來，走上臺。穿一件很不合的草綠服，顯然想與紅衛兵的彩拉近距離，但悉紹琳的人聯想到以前常穿致旗袍講課的，總覺得彆扭。

“葉哲泰！”紹琳指著丈夫喝道，顯然不習慣於這種場合，儘量拔高自己的聲音，卻連其中的抖也放大了，“你沒有想到我會站出來揭發你，批判你吧！？是的，我以前你欺騙，你用自己那反的世界觀和科學觀蒙蔽了我！現在我醒悟了，在革命小將的幫助下，我要站到革命的一邊，人民的一邊！”轉向臺下，“同誌們、革命小將們、革命的教職員工們，我們應該認清因斯坦相對論的反本質，這種本質，廣義相對論現得最清楚：它提出的靜態宇宙模型，否定了質的運本，是反辯證法的！它認為宇宙有限，更是徹頭徹尾的反唯心主義……”

聽著妻子滔滔不絕的演講，葉哲泰苦笑了一下。琳，我蒙蔽了你？其實你在我心中倒一直是個謎。

一次，我對你父親稱讚你那過人的天資——他很幸運，去得早，躲過了這場災難——老人家搖搖頭，說我兒不可能在學上有什麼建樹；接著，他說出了對我後半生很重要的一句話：琳琳太聰明了，可是搞基礎理論，不笨不行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