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雲天明印象很深：就是那一次郊遊，他們正在登一座小山，程心突然停下來，彎腰從石階上小心翼翼地拿起了個什麼東西。雲天明看到那是一條醜陋的蟲子，乎乎漉漉的，在白皙的手指間蠕著，旁邊一個生尖道：惡心死了，你它乾嗎？！程心把蟲子輕輕放到旁邊的草叢中，說，它在這裡會給踩死的。

其實雲天明跟程心的往很，大學四年中，他們單獨在一起談也就兩三次。

那是一個涼爽的夏夜，雲天明來到圖書館樓頂上，這是他最喜歡的地方，來的人很，可以獨。雨後初晴的夜空十分清澈，平時見不到的銀河也顯現出來。

“真像牛灑在了天上！”

雲天明循聲看去，發現程心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旁邊，夏夜的風吹拂著的長發，很像他夢中的景象。然後，他和程心一起仰銀河。

“那麼多的星星，像霧似的。”雲天明歎道。

程心把目從銀河收回，轉頭看著他，指著下麵的校園和城市說：“你看下麵也很漂亮啊，我們的生活是在這兒，可不是在那麼遠的銀河裡。”

“可我們的專業，不就是為了到地球之外去嗎？”

“那是為了這裡的生活更好，可不是為了逃離地球啊。”

雲天明當然知道程心的話是委婉地指向他的孤僻和自閉，他也隻有默然以對。那是他離程心最近的一次。也許是幻想，他甚至能覺到的溫，那時他真希夜風轉個方向，那樣的長發就能拂到他的麵龐上。

四年的本科生涯結束了，雲天明考研失敗，程心卻很輕鬆地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然後回家了。雲天明想儘量留在校久一點，隻是為了等程心開學後再看到。宿舍很快不能住了，他就在學院附近租了間小房子，同時在市裡找工作。投出無數的簡曆，一次次麵試都失敗了，假期也不知不覺過去。雲天明來到學校尋找程心的影，但沒有見到，小心翼翼地打聽後得知，和導師去了本校在航天技研究院的研究生分部，遠在上海，將在那裡完自己的學業。而正是這一天，雲天明居然求職功了，這是航天係統一家航天技轉民用的公司，由於剛剛立而大量招人。

雲天明的太遠去了，帶著心中的瑟瑟寒意，他走進了社會。

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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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參加工作時，他有一陣小小的驚喜，發現與學校中那些鋒芒畢的同齡人相比，社會上的人要隨和許多，容易往，他甚至以為自己要走出孤僻和自閉了。但他在幫賣自己的人數過幾次錢後，終於發現這裡的險惡，於是懷念起校園來，並再次遠離人群，更深地進自己的神蝸殼裡。這對他的事業自然是災難的，即使在這樣新興的全民企業，競爭也很激烈，不進則退。一年又一年，他的退路越來越了。

這幾年間，他談過兩個朋友，都很快分手了。這倒不是因為他的心被程心占據著，對他來說，程心永遠是雲後的太，他隻求看著，的，從來不敢夢想去短他們之間的距離。這些年，他沒有打聽過程心的消息，隻是猜想，以的聰慧，應該會去讀博士。至於的生活，他不想猜。他與孩子往的主要障礙還是自己的孤僻格，他也曾一心一意地試圖建立起自己的生活，但困難重重。

雲天明的問題在於他無法世也無法出世，他沒有世的能力也沒有出世的資本，隻能痛苦地懸在半空。自己今後的人生之路怎麼走，通向哪裡，他心中一片茫然。

但這條路突然看到了儘頭。

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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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肺癌被確診時已是晚期，可能是被之前的誤診耽誤了，肺癌是擴散最快的癌癥，他已時日無多。

走出醫院時，他沒有恐懼，唯一的覺是孤獨。之前的孤獨雖在不斷鬱積中，但被一道無形的堤壩攔住，呈一種可以忍的靜態。現在堤壩潰決了，那在以往歲月裡聚集的孤獨像黑的狂飆自天而落，超出了他可以承的極限。

他想見到程心。

他毫不猶豫地買了一張機票，當天下午就飛到了上海。當他坐到出租車裡時，狂躁的心冷了一些，他告訴自己為一個將死之人，不能去打擾，他不會讓知道自己的存在，隻想遠遠地看一眼，就像一個溺水者拚命升上水麵吸一口氣，再沉下去也能死得平靜些。

站在航天技研究院的大門前，他進一步冷靜下來，才發現在之前的幾個小時裡自己的確完全失去了理智。按時間算，即使程心讀博士，現在也畢業工作了，那就不一定在這裡。他去向門崗的保安打聽，人家說研究院有兩萬多名員工，他得提供的部門才行。他沒有同學的聯係方式，無進一步問詢，同時到很虛弱，呼吸困難，就在大門不遠坐了下來。

程心也有可能在這裡工作，下班的時間快到了，在門口可能等到，於是他就等著。

大門很寬敞，柵欄旁一麵黑的矮牆上鑲刻著單位名稱的金大字，這是原航天八所，現在規模擴大了許多。他突然想到，這麼大的單位，是不是還有彆的門呢？於是艱難地起再去問保安，得知居然還有四個門！

他慢慢走回原，仍坐下等待著，他也隻能等在這裡。

他麵對著這樣一個概率：程心畢業後仍在這裡工作；今天沒有外出；今天下班會走五個門中的這一個。

這一刻很像他的一生，執著地守著一個渺茫的希。

下班的人開始走出來，有的步行，有的騎車或開車，人流和車流由稀變，再由變稀，一個小時後，隻有零星的人車出了。

沒有程心。

他確信自己不會錯過的，即使開車出來也一樣，那麼，可能不在這裡工作，或在這裡工作今天不在單位，或在單位卻走了彆的門。

西斜的太把建築和樹木的影子越拉越長，仿佛是許多隻向他攏抱過來的憐憫的手臂。

他仍坐在那裡，直到天完全黑下來。後來，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爬上出租車到了機場，如何飛回他生活的城市，回到棲的單宿舍。

他覺自己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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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墓誌銘是什麼？事實上他不確定自己會有墓，在北京周邊買一墓地是很貴的，即使父親想給他買，姐姐也不會同意，會說活人還沒住呢。自己的骨灰最大的可能也就是放在八寶山上的一個小格子裡。不過如果有墓碑，上麵應該寫——

來了，了，給了一顆星星，走了。

按3。

在此之前，已經在玻璃屏的另一邊出現了，幾乎就在雲天明按下死亡按鈕的同時，通向安樂室的門被撞開了，一群人衝了進來。最先進來的是安樂指導，他衝到床前關閉了自注機的電源；隨後進來的醫院領導則乾脆從牆拔下了電源座；最後是那名護士，猛扯注機上的管，把它從機上拉下來，同時也把雲天明左臂上的針頭拉了出來，使他到左手腕一陣刺痛。然後，人們圍過來檢查管，他聽到一句如釋重負的話，好像是說：還好，藥還沒出來。然後，護士才開始理雲天明流的左手腕。

玻璃屏另一邊隻剩一個人，卻為雲天明照亮了整個世界，是程心。

雲天明的膛清晰地覺到了程心滴到他服上並滲進來的眼淚，初見程心時他覺得幾乎沒變，現在才注意到原來的披肩發變了齊頸的短發，優地彎曲著。即便在這時，他也沒有勇氣去輕拂這曾讓他魂牽夢縈的秀發。

他真是個廢，不過這時，他已經在天堂裡了。

長長的沉默像天國的寧靜，雲天明願這寧靜永遠延續下去。你救不了我，他在心裡對程心說，我會聽從你的勸告放棄安樂死，但結果都一樣。你就帶著我送你的星星去尋找幸福吧。

程心似乎聽到了他心中的話，慢慢抬起頭來，他們的目第一次這麼近地相遇，比他夢中的還近，那雙因淚水而格外晶瑩的麗眼睛讓他心碎。

但接著，程心說出一句完全意外的話：“天明，知道嗎？安樂死法是為你通過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