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好人不長命,大抵總是因為太過堅守心底道義,縱然這道已被心懷惡念者踐踏得碎,仍有人前赴后繼。
自有千萬種使張步筠不必死、又能置了逯恒的手段,但在謀劃一切之前,張步筠就為做出了選擇。
“妾有愧念,舍不悔,今此良計,奉獻殿下,盼此一命,得報夙仇。來世結緣,盼與重見,襟懷灑落,素心不染。”
“筠絕筆,敬上。”
筠乃竹也,風度林立,縱是世間名種花草,難有此氣節。
煙蘿看見窗前花箋上有皇后留下的回信。
“……時是盛春,新花零落。恩不可忘,不能棄,人世八苦,兼懷傷。”
落薇將那張詳細記述了張步筠所見所聞的信和自己所書的花箋一同丟香爐中,眼瞧著它們合焚為一片寂然的灰燼。
“西園荒廢,又逢命案,實在不詳,傳本宮旨,令花匠除去舊時枯草,盡種青竹罷。”
第13章 催春暮(一)
從皇后殿中離去之后,葉亭宴折返乾方殿,宋瀾尚未議完事,他在側殿中站等了一會兒,約約聽見屏風傳來激烈的爭吵聲,一時是“江南萬民如何能等”,一時是“邊疆戰事猶未清去”。
他站在宮殿的影中,忽地憶起從前聽過的言語,說儲君心懷寰宇,總是想著事事周全,可世事紛繁不一,如何能夠抓牢兩端、不至失去?
鎖骨下的傷口疊著舊日短刀穿刺的痛楚,讓他一時不能忍耐,捂著口退了一步。
從面前花窗的隙中一束,明亮之地皆是漂浮的塵埃。
宋瀾恰好在此時出來,見他態,便問:“亭宴,你可好些?”
葉亭宴飛快地將自己從這樣的緒中離,拱手恭敬道:“謝陛下關懷,臣已無大礙,此案亦畢,今日便可出宮去了。”
政事堂中幾位年邁大人并三司上卿自二人側路過,知是傳聞中小皇帝寵信的低階員,紛紛投來好奇的目。
玉秋實深深地看他一眼。
他不介懷這些目,平靜地站在原,待人走盡后,宋瀾才再次開口,含義不明地贊了一句:“好。”
隨后又問:“皇后可有懷疑?”
葉亭宴答:“娘娘起初憤怒,痛罵了逯侍衛幾句,說要厚葬司家人,后只是傷懷,道了好幾句可惜。”
宋瀾本有些不信,聽到他說傷懷時才嘆了一口氣:“司是皇后時便結識的友,為傷懷,也是應當。”
他抬手拍了拍葉亭宴的肩膀:“此事你做得極好,出宮之后去趟刑部,將人了結了罷,朱雀司甫立,用得多了,老臣總會有些不滿。”
他言語之意是葉亭宴替他理了逯恒,本以為葉亭宴文人出,會對此事有些抗拒,結果他只是深深拜過:“陛下放心。”
宋瀾恍然道:“朕差點忘了,你也是將門出。”
葉亭宴辭別后,出了東門,早有馬車等候在此,他上了車,裴郗便一言不發地將一條嶄新緞系在了他眼睛上。
見他面雪白,裴郗便問:“公子,出了什麼事?”
不在宮中時,裴郗執意不肯“大人”,又不能繼續稱“殿下”,艱難改口,如今只“公子”。
葉亭宴沉聲道:“我猜對了。”
裴郗手邊一抖:“皇后為何要設計殺逯恒?”
葉亭宴抬手,到了眼前的緞,罕見出一二分疲倦茫然的神:“我不知道,……已與從前截然不同了。”
裴郗道:“張司不是皇后在府中時的親人麼?以命設局殺逯恒,倒把自己擇得干凈,皇后好心計。”
葉亭宴不語,裴郗便道:“或許是為了私怨,皇后心已壞,做出什麼事都不稀奇。不過此舉歪打正著,倒免得公子再手了,我們原本盤算,第一個便是那狼心狗肺的逯逢膺……”
眼前緞極為遮,葉亭宴于一片黑暗之中,能夠回想起來的居然只有方才落薇在廊下痛快大笑的神——是不會這樣笑的,亦從來沒有這樣的神。
瘋狂含蓄,深不見底。
那一瞬間,他的心甚至為刺痛了一下。
片刻之后就凝了一種報復的快,他冷冷地想著,嫁給宋瀾,也沒有讓多快樂,到底還是從不知愁的閨中變了滿腹算計、千張假面的丑陋模樣。
與他自己一般無二。
所謂長,難不就是毀壞好、塑不堪麼?
葉亭宴心如麻,再不能想下去,于是開口吩咐道:“轉道去刑部罷。”
下車之前,他瞇著眼睛,手將那緞扯下,塞回裴郗手中。
裴郗想要跟隨,被他攔下,他湊近了些,言又止,裴郗本以為他有何吩咐,結果人轉掀了簾子就走,留下了一句“以后不許議論皇后”。
*
逯恒在刑部大獄的枯草中半死不活地躺著,自從宋瀾第一次來瞧他,什麼話都沒說地人拔了他的舌頭,說在他府中搜到了承明皇太子舊時,他就知道自己已經完了。
宋瀾為人最是多疑,他周旋其中,疲累不堪,張步筠辭出宮,也是存了借婚事的念頭。
然而他早該知道,宋瀾是不可能放他這樣的知人離去的。
思及此,逯恒握了手中審訊時還來的青玉指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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