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步筠遠比他想的還要狠心，只是不知此局是事先安排，還是皇后經手？

宋瀾若是肯信他一分，他勢必能將皇后拖下水來，可惜宋瀾決意棄他這枚棋子，那麼皇后若已知曉當年事，便是對他的報應。

他扯著角一笑，想起當日隔著井水瞧見的人死尸，一時不知因為是上傷痕還是心痛，心如刀絞，直至耳邊傳來窸窣聲響，逯恒才費力地轉過頭來。

他看見昏暗火下一雙瞳漆黑的眼睛。

綠袍是大胤朝中最低階的臣子所著，他偶穿常服，也是朱紅暗。

幾日之前，這綠袍臣子跪在屏風之前，九死一生，奪了他的刀為自己絕尋路。

如今時過境遷，落絕的人竟了他自己。

刑部之人見了葉亭宴手中賜的金牌，忙為他開了鎖，搬來把審訊時的木椅，又將人遠遠遣開，怕誤了這前之人的要事。

葉亭宴沒坐那把椅子，見人已去后，他緩緩走近，在無力爬起的逯恒面前蹲下，手拂了拂他肩頸的痕跡，染了一手。

“逢膺。”

逯恒本不想聽他言語，然而此句甫落，他便猛地抬起頭來，見鬼一般看向了面前的年輕文。

“你可知曉你的名字是何含義？”葉亭宴并不看他，垂眸說著，“逢，見也，膺為膛，引以為心——低頭見心，能得恒久，這一番話，你還記得多？”

逯恒怔了一怔，打了個激靈，隨后滿面漲紅，出污遍布的手扯他的擺，口中發出“啊啊”的不明雜音。

然而葉亭宴知曉他想說什麼：“你是想問，本宮為什麼還活著？”

他從前就不喜自稱為“孤”，總是用“本宮”多些。

擺沾，他不再在意——承明皇太子以前是最潔凈之人，如今大變，翻天覆地。

逯恒死死盯著他，想要看出一些舊日的影子，然而那張秀麗面孔全然陌生，一片空白。

他敢說，就算賢太后死而復生，都不可能對面認出的親子。

葉亭宴抬眼看他，目中流出一哀意，緩緩對他道：“我本不必親自來這一趟的，可是栽培你這麼多年，總覺得該來為你送別，逢膺啊——”

他從腰側出了金天衛的雙刃短刀，卸了刀鞘，輕輕擱到逯恒手中，又握著他的手，抵到了他自己的頸前。

逯恒自從聽見他的第一句話后，便陷了一種帶有些狂熱的潰散中，如今刀尖迫近，他雖心知自己活不了多久，但仍對即將來臨的死亡抖不已，持刀的手哆嗦得厲害，口中也發出些凄厲的嘶吼來。

“我知道，你心中還想著，你知道了我的份，告知宋瀾，他就會饒你一命，”葉亭宴頗為憾地道，“但你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其實，從你決意背叛、尋覓貳主之時，你就一定會落到這樣的境地。貪、惡念，人人皆有，所以他們懸刀自省，不能松懈，而你……當年從南渡流民中選了你來，是本宮錯了。”

逯恒突兀安靜下來，握著那把刀，瑟瑟不能言，涕淚滿面，狼狽不堪。

葉亭宴仔細端詳著他，口中繼續道：“你可還記得，天狩三年上元夜，你那一劍刺在了何嗎？”

逯恒順著他的手看去。

葉亭宴按在不久前剜去那枚奴印的傷口前，微微一笑：“午夜夢回之時，本宮常常想起你，想起你的陛下，想起皇后，想你們為什麼叛我。”

逯恒一愣，察覺到他言語之意，發出一陣詭異怪笑。

張步筠為了心中之“道”，棄他而去，卻原來這姓埋名的舊日太子心中，人亦是叛徒。

葉亭宴繼續說道：“金天衛縱然死，長風堂中亦要留兵刃祭祀，這一把刀，染了本宮的，也染了你的，已經上不得英靈高墻了，那一年，你師父戰死沙場，本宮取回了他的長劍，在墻邊提了一句——”

“湛湛江水，上有楓，目極千里，傷春心……”

“啊！！”

逯恒從嚨里滾出一串笑來，隨即發出一聲尖銳的嘶吼，也不知道他哪里來的氣力，突地握了手中的刀柄，惡狠狠地抹向了自己的頸間。

鮮霎時狂涌，濺滿了面前舊主的前襟。

他不為所，念完了未的詩歌。

你此生再無機會作為一個英雄死去。

“——魂兮歸來，哀江南。”[1]

刑部中人聽見靜，匆匆趕來時，只見綠袍文從牢中施然走出，被濺了一污，卻神不改：“陛下今日托我將逯大人的舊刃帶來給他看一眼，誰料他不堪痛苦，搶了過去，橫刀自刎了。”

驗尸仵作走進牢中，簡單看了一眼，朝前來迎接的侍郎點了點頭：“確是自盡的。”

于是侍郎松了一口氣，客客氣氣地對葉亭宴道：“驚嚇史了，我會寫明卷宗，言人犯自戕，史臺和典刑寺縱是不信，也定然找不出旁的錯來。”

葉亭宴溫文爾雅道：“辛苦侍郎大人。”

第14章 催春暮（二）

轉眼便是清明時節，宮苑外春花紛落，好自凋零，朝中亦不太平——北幽邊境的仗遲打不完，江南春旱，宮出了侍衛首領殺的案子，惹得幾撥朝臣吵來鬧去，不肯罷休。

落薇雖被朝臣推舉輔政，但自靖和二年來，便不肯再垂簾，只是聽皇帝言語，幫他排憂解難——若非以退為進，從朝臣眼中避退，怕還得不了如今的好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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