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京兆臉上原本諂的笑一冷，半晌才回過神來。

邊這位蘇大人可是出了名的冷冷。別說這麼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錄事，就算是盛京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但凡犯事，他都一視同仁，絕不護短包庇。

方才那麼一問，倒是有點看人臉，徇私枉法的意思。

弄巧拙，李京兆簡直懊惱，油膩膩的臉上又慌忙堆起點笑意，將蘇陌憶恭維了一番，才對著堂下冷聲道：“還愣著幹什麼？給我拖下去，打！”

林晚卿聞言一怔，原本直視著李京兆的雙眸一閃，眼睛裡流出難得的憂。

僅僅一息，這抹神卻很快被蘇陌憶捕捉到了。

……

似乎是在害怕？

呵！

看樣子靠一口氣就能懟天懟地的林錄事，居然也有害怕的時候？

蘇陌憶住上翹的角，心裡的驚詫很快就被細微的喜悅所取代了。

知道害怕就好。

知道怕，就可以被掌控，能被掌控，就可以為他所用。

心思飛轉之間，旁邊的兩名衙役已經上前將林晚卿架起，做勢就要拖走，蘇陌憶沉冷的聲音打斷了兩人。

“蘇某方才想了一下，這三十板子的笞刑，是不是太重了些？”

“嗯？”李京兆一抖，一頭霧水地看著蘇陌憶。

或許是對自己疑似徇私行為的掩飾，一向秉公執法的蘇大人有些不自在地以拳抵，輕咳道：“林錄事藐視公堂是真，可半夜去調查王虎也算得分之事，況且，王虎一案卻有蹊蹺。”

末了，一個眼風不重不輕地掃過李京兆，蘇陌憶又補上一句，“倒是比李大人上心，也比李大人敏銳。”

殺人誅心，就算是顛倒黑白，他也是一貫的理直氣壯，一句話就讓李京兆的那口氣憋到了嗓子眼兒，兩戰戰。

“是是是……”他一邊揩汗，一邊附和，“蘇大人說的對，說的對。那……”

“就笞刑十杖以示懲戒吧。”

蘇大人下了令，在場之人自然不敢忤逆。紛紛低眉順眼地點頭，就連拉人的力道都輕了許多。

然而林晚卿卻依舊是一副擔憂的神，躊躇良久，才看著蘇陌憶弱弱開口道：“可，可不可以不打板子？”

“什麼？”

蘇陌憶幾乎給問笑了，看的眼神染上了點輕蔑。

難得這人才智過人，雖然難馴，但良駒更是難尋。

他不介意為了馴服，先屈尊替求個恩。

卻不想，這人竟然蹬鼻子上臉，看樣子不過也只是個貪生怕死的貨。

堂下的人似乎也猜到了他的婉轉心思，像是在澄清什麼，急著擺手道：“大人別誤會。屬下並非貪生怕死之輩，只是時家貧，雙在冬日裡留下了疾，害怕不能承笞刑，這才有了這麼個請求。”

“哦？”蘇陌憶不屑，畢竟這些借口，他審犯人的時候已經聽到爛了。

食指和拇指又藏在月白的廣袖之下了起來，發出沙沙的響。

“可是據《南律》，這刑法之中除了笞刑，那可就只剩下鞭刑了。”

說完他故意頓了頓，掀眼觀察林晚卿的神。

南朝鞭刑，一般是用來責罰犯了大過錯的奴籍賤民。刑如其名，要將人掉起來，用牛皮扎的鞭子在背上打。

但那鞭子卻不是普通的鞭子。上面布滿倒刺，每一鞭下去，都是皮開綻，模糊。

作為京兆府的錄事，林晚卿不可能不知道，蘇陌憶這是在給下馬威。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林晚卿只是平淡地笑笑，仿佛還在心裡默默松了口氣一般，對著他一拜道：“謝大人恩典。”

言畢，就跟著兩位衙役去了。

這倒是把震驚又拋給了蘇陌憶。

害怕挨板子，卻對人人聞之喪膽的鞭刑舉重若輕。

林晚卿這個人，真是越來越有趣了。

月上中天，春夜的空氣裡漫著一層薄霧，將眉眼都染上水漬。

蘇陌憶從京兆府出來的時候，已經將過醜時。

葉青跟著他從京兆府沉寂的正門行出，將手上的一件大氅搭到了他的肩上。

蘇陌憶一面系著帶子，一面抬頭看了看天，忽然沒頭沒腦地吩咐葉青道：“你現在去太醫令白大人府上走一遭。”

“什，什麼？”

葉青幾乎以為自己聽岔了，也不知所措地抬頭看了看天。

這醜時三刻，正是萬戶夢沉的時分，就這麼跑去人家府上……

為了什麼？

蘇陌憶卻對他的疑渾然不覺，俯鑽馬車，將子往車廂上懶懶的一靠，駕車行遠了。

葉青：“？？？？”

這祖宗能把話說完再走嗎？！

*

林晚卿已經很久沒有做夢了。

夢裡，回到了四歲那一年，盛京大雪紛飛。

看見自己站在人群擁的街口，力地攀住側的一個石碑，怔怔地看向遠的父母。

記憶中的那場雪大得驚人，扯絮丟棉的，小小的只看得見眼前一片白茫。

吸進去的每一口空氣，都是扎心扎肺地疼。像一把利刃，從嚨一路下，最後跌進胃裡，變沉甸甸的一塊。

那是一個半人高的木臺，上面不僅有的父母，還有蕭家上下二十一口。

是的，不姓林，姓蕭。

這是為數不多的關於年，關於父母的記憶。

記得那天著鎧甲的兵衝進蕭府的時候，母親將藏在了廚房裡荒置的舊灶下，告訴，等下看到的一切只是一場遊戲。

如果能不被發現，就贏了。

之後可以從後門出去。父親的摯友林伯父會獎勵。帶去從未去過的地方，吃從未吃過的東西。

小孩子一旦起了玩心，是很好騙的，哪怕是一個百出的解釋。

林晚卿是在離開盛京的路上發現不對勁的。

一向守諾的父母沒能跟一同去那個，他們口中好玩的地方。

也許是直覺，也許是小孩與生俱來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孤勇。找借口又逃回了盛京，才從街頭巷尾的議論中知道，他父親被三司會審，判了滿門抄斬。

並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隻從百姓們的語氣中直覺這不是什麼好事。

然後便渾渾噩噩地跟著人群去了西市的路口。

僅僅一眼，嚇得幾乎失聲。

高高的木臺上，蕭家二十一口人一字排跪。他們後，都是手持大刀的劊子手。

不辯周遭的大雪中，看見森涼的刀鋒，晃得眼睛生疼。

一個著華服的男子從刀之後行出，拿出一張明黃的錦卷，朗聲讀了些什麼東西。

可惜聽不懂。

那是第一次覺得後悔，早知道應該聽母親的話，好好跟著先生念書。

群眾嘩然。

他們紛紛前向推，差點將攀著的石碑也推下來。林晚卿只能死死摳住那塊冰冷的石頭，渾然不覺指甲斷了，進裡，的指尖涔涔地流下來。

高高的木臺上，那個華服男子做了個手勢，劊子手上前一步，將所有人都按在了石板上，出脖子。

屠刀被高高舉起，鋒利的刀口上寒芒躍。

終於知道了什麼，可是，什麼也不能做。

眼淚順著被凍到麻木的兩頰流下，連依稀的視線都被遮蔽了。

“爹，爹爹……”囁嚅著，聲音乾涸而嘶啞。

一隻手從人群中飛快地竄出，將拽住，力道之大，整個人都被拉離了石碑。

一個帶著風雪意的懷抱了上來，將抱住。

“別看！”記得林伯父對說。

林晚卿說不出話，只是哭。

大雪窸窸窣窣地飄落，沾上的眼睫，又匆匆地化水，淋淋的一片。

“閉上眼睛！”

仿佛被離了最後一的力氣，林晚卿照做，看向林伯父的後，一雙大手附上的小耳朵。

約約，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似乎聽見一聲悶響，萬籟俱寂……

“從今往後，你是我林向矣的兒，林晚卿。”

林晚卿……

林晚卿。

夢裡的那一聲聲林晚卿，漸漸虛幻，又慢慢疊加，變耳邊一聲夾著熱氣的林晚卿。

昏沉沉地睜開了眼。

目的是梁未平那張半是惱怒，半是擔憂的臉。

昏暗的燭火從他背後映過來，將他本就不怎麼出眾的五，再度模糊了幾分。

林晚卿這才想起來，昨日完刑，被人扶進了京兆府留給他們臨時暫住的小間。因為白日的勞累奔波，再加上幾道新傷，一沾床就睡暈了過去。

梁未平應該是聽說了什麼，自己找來的。

了手，才發現自己還趴在床上。昨日穿的那件灰袍沾滿跡，幹了，粘在背上，一就拉得疼。

被子虛虛地掩在上，一點也不頂用。

有傷就有寒。

這傷口昨日沒來得及理，又這麼將就地睡了一晚，林晚卿現在隻覺得頭暈犯涼，四肢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