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三點,長安各座鐘鼓樓的晨鼓照例依次響起。在微弱的曙中,長安城像一頭從沉睡漸漸醒來的巨,在隆隆的鼓聲中抖著。隨著各坊坊門的打開,城裡的二十五條坊外大街上漸漸有了車馬和行人的影,尤其是橫貫長安城東西的朱雀大街,在那足足能容幾十輛馬車並排奔跑的平整路面上,馬蹄的聲音接連響起。而在各坊門口和坊路口,則是賣胡餅的聲音在此起彼伏,那悠長的聲音和冒著熱氣的爐竈,讓清晨的長安漸漸有了人間煙火的鮮活氣息。
直到鼓聲停歇後良久,在崇化坊西北角的一條小街深,庫狄家的大門才緩緩打開,一個老蒼頭弓腰走了出來,將門口略清掃了幾下,算是完了每天的例行任務:這家平日輕易不會有客人上門,昨日那位姑剛剛來過,大門早已收拾得格外乾淨,今日更可個懶了……
老蒼頭剛想回,卻聽見有車馬轆轆的聲音向著這個方向而來,擡頭一看,只見是一輛從未見過的驢車已到了近,拉車的兩頭健驢格高大,一油亮的黑,看著分外神。眼見那驢車在庫狄家門口緩緩停下,車裡先出來兩個盤著髮辮的胡人婢,隨後纔是一個著、頭飾華麗的小娘子,扶著婢的手不不慢的下了車,向大門走了過來。
老蒼頭了眼睛,只覺得這位小娘子很是有些眼,等開口道:“普伯,勞煩稟告阿爺一聲,兒回來請安,順便也取點東西。”這普伯的老蒼頭才恍然明白過來,“這不是大娘麼?”他聽說過,府裡的大娘去了舅父家住,但看眼前之人的打扮、氣度,他一時實在無法和那個終日低頭不語的小子聯繫起來……
怔了好一會兒,普伯纔回過神來,急忙忙的轉進去,過了片刻又跑了出來,“阿郎請大娘去上房。”
琉璃點點頭,邊的一個婢便遞給普伯一個小小的荷包。普伯吃了一驚,手一捻,知道里面裝了十幾個大錢,不由心花怒放,笑得牙花都出來了,口裡恩不迭的引著琉璃和帶的婢僕婦向上房走去。
庫狄家並不寬敞,繞過照壁便是一進小小的院子,庭中只種了一棵棗樹和一株核桃。看得出屋子當年也還齊整,只是多年沒有重新修葺過,顯得有些陳舊了。
一進院子,琉璃目就落在西廂最把角的那小房間上,那間屋子房門閉,半舊的灰門簾有氣無力的耷拉在門口。無聲的嘆了口氣:這就是住了三年的地方,當時安氏去世,原來的琉璃又病得只剩一口氣,便被從原來的房間挪了出來,說是怕過了病氣給家人,從此卻再也沒有換過房間。至於自己,從最早躺在牀上無人過問,也本不能接眼前的一切;到後來飢一頓飽一頓的捱著日子,開始悄悄學著需要學習的一切東西;再到開口說話,一面練習琵琶樂舞,一面謀求之道,這三年,給留下的記憶實在談不上好……
上房門口,阿葉睜大眼睛看著越走越近的琉璃,幾乎都合不攏了:就是因爲走丟了琉璃,可是捱了曹娘子好一頓打,心裡早發過千萬個毒誓等琉璃回來要好好“招待”,但眼前這個婢簇擁、穿金戴銀的貴,卻遠遠超出了對琉璃的全部想象。還沒等們一行人走近,已經不由自主滿臉堆笑的掀起了簾子,張了又張,到底一個字也沒有蹦出來。
琉璃目不斜視的走了進去,就見正房裡,庫狄延忠正襟危坐於西首的榻上,面無表的看了過來,而他邊的曹氏則不住上下打量自己,眼睛慢慢瞪得溜圓。
琉璃規規矩矩的行了大禮,然後緩緩站起子,好讓曹氏看得更清楚一些:今天上穿著鵝黃散花飛蝶的夾纈短襖配同齊襦,外面是湖藍聯珠對雀紋錦半臂和一條泥金杏披帛,頭上特意戴了一支赤金的蜻蜓步搖,蜻蜓的眼睛是兩顆紅的寶石,而翅膀上垂下的那幾串薄薄的金箔會隨著的每一個作輕輕,看起來就像會扇一般。
曹氏自然是識貨的,眼珠子幾乎鑲在那步搖上拔不下來:這樣一個步搖只怕要好幾千錢,如今卻戴在了這個小賤人的頭上,只覺得自己的眼睛都要滴出來了。
庫狄延忠看著這通富貴的兒,慢慢的也皺了眉頭,半天才冷冷的道,“今日你回來卻有何事?”
琉璃微微低著頭,輕聲道,“兒一則是來給父親請安,二則也是回來拿阿母留給兒的東西。”
曹氏忍不住尖聲道,“你阿母還有什麼東西留給你不?”
琉璃聲音依然很輕,“別的也就罷了,只那面錯金銀簇六寶相花的菱花鏡,是阿母生前心之,兒想拿著做個念想。”
曹氏喝道,“胡說,那明明是珊瑚的東西!”心裡倒是一怔:這面鏡子是從琉璃房中拿給兒的……莫不真是安氏的東西?
琉璃眼睛擡了起來,看著庫狄延忠道,“那面鏡子是阿母的,下面還有小小的安字,確是阿母所有。”——雖然沒有以前的記憶,但字還是認得的,何況作爲珊瑚最心的“戰利品”,來歷不問可知。
庫狄約約也知道這面鏡子,心裡微覺惱火,沉聲道,“一面鏡子罷了,既然已經給了你妹妹,做姊姊的如何還非得拿回去?”
琉璃嘆了口氣,“鏡子雖小,卻阿母留給琉璃的東西,若是珊瑚實在喜歡這鏡子,不如將那套珍珠的頭面還給琉璃也是一樣。”那套頭面記得就更清楚了,是珊瑚直接是從的梳妝盒裡拿走的,當時還留下一句,“你也配戴珍珠?”
曹氏冷笑道,“看你上這打扮,哪裡還看得上那些東西?你這分明就是來給你阿爺難堪!”
琉璃垂目不語,臉上的表卻分明是不打算退讓,曹氏正要再開口,卻見簾子一掀,珊瑚已一陣風般捲了進來,一眼看見琉璃,臉上閃過驚詫之,迅即換了怒火,走過來手就要推琉璃。琉璃後一個壯的僕婦早一步搶上來擋在了面前,眼兇狠的看著珊瑚。珊瑚怔了怔,罵道:“你這個賤婢,也敢擋路?”
那個僕婦冷冷的道,“某卻不是你家的奴婢!”說著反而走上了一步。
珊瑚見面目冷厲,心裡有些怯了,忙看向庫狄延忠,“阿爺!”
庫狄延忠臉也沉了下來,“大娘,你帶的奴婢好沒規矩!”
琉璃並不答話,後的小檀卻笑了起來,低聲卻又清楚的跟邊的另一個婢道,“今日可算是開了眼界,一個庶妹敢對嫡姊手,做父親居然也不管,這庫狄家果然規矩大得很,待會兒出了門咱們要好好問問崇化坊的姊妹們,難不這裡就是這風氣?”
庫狄延忠的臉不由變了,因爲上次去安家的事,他這些日子都沒臉出門,若是讓鄰居們再聽了這樣的話去,他還如何待得下去?厲聲道,“珊瑚,出去!這三日沒我吩咐,一步不許出房門!”
珊瑚並不笨,小檀一開口,便知道事不好,但父親果然這樣當著琉璃發作,不由眼圈就紅了,又恨恨的看了琉璃一眼,卻見琉璃迎著的目嫣然一笑,這笑容簡直疼了珊瑚的眼睛,用力一跺腳,咬著牙跑了出去。
曹氏臉微變,但小檀的話已經讓明白,琉璃後的是安家人,而不是自家那些不敢出去嚼舌的奴婢,想起安靜智那刻薄冷酷的面孔,毫不留面的話語,心裡不由一哆嗦,想說什麼卻不敢再輕易開口,生怕又被抓住了把柄。心裡的恨意卻不可抑制,用眼角瞅著琉璃,暗暗的磨牙。
庫狄延忠沉默了片刻,才沉聲道,“大娘,你來就是爲了拿回那面鏡子?”
琉璃點了點頭,卻又補充了一句,“兒還想拿回那副珍珠頭面。”——乘勝追擊,此乃兵家之道,能多拿一樣東西回來,爲什麼要跟他們客氣?
庫狄延忠的臉沉得更厲害了些,想了想還是對曹氏道,“去把東西拿來!”
曹氏忙道,“大郎……”看見庫狄延忠沉的眼神,下半截話頓時給噎了回去,只得起了,低頭快步走了出去。
不多時,只聽東廂房裡傳來哭摔打的聲音,又有曹氏氣急敗壞的喝罵,好一會兒,曹氏才臉鐵青回來,手上拿著一面鏡子和一個小匣子,冷冷的往琉璃懷裡一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