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衍和韓岡此時正在州衙之中。
秦州的州衙就是普通的院落,也沒什麼特別的地方,不過佔地大,屋舍多罷了。唯一有點特別的,就是周圍的圍牆高達一丈還多,形制如同城牆,有牆,有雉堞,寬達五六尺。這是爲了在城破後,能繼續展開巷戰而設計出的式樣。
大堂,二堂等於中軸線上的建築,屬於州衙的正主,也就是秦州知州。至於吳衍這位節度判,則是擁有西側的一間院落作爲自己的公廳。但吳衍並沒有帶著韓岡去節判廳,而是帶著他去找隔鄰的節度推。
如今北面戰事正烈,經略相公李師中尚未回返。作爲署理兵事的節度判,在吳衍上的事並不。但作爲第一責任人,他有義務在移本案時,將事詳細向主管刑名的節度推說明。不過此時推廳中卻沒人值守,吳衍嘆了口氣,又把韓岡帶回了自己的公廳。
“坐罷!”吳衍先喚了一名值夜的老兵,命他端茶上來。再指著下首的一張椅,示意韓岡坐下說話。他對韓岡的印象很好,說話便甚爲溫和。
韓岡沒有坐,反倒對吳衍跪倒行禮道:“學生有事要向節判請罪。”
吳衍納悶,這算是什麼話。他欠問道:“你有何罪?”
“私開軍庫,取用械之罪。”
吳衍失笑:“這算得什麼事……”他話聲突然一停,像是想起了什麼,“爲什麼韓秀才你能確定劉三三人今夜會來?”
韓岡道:“因爲學生今日說要清點庫房以便接時,帶著學生來此的李留哥神有異。朝廷下令清點州中財計,府君縱火焚燒賬簿的事,學生也曾聽過。若真有此事,給他們得手後,學生將百口莫辯,百死莫贖。所以多留了一個心,做了點準備。本以爲只是有備無患,沒想到他們竟然那般心急。”
韓岡說得並無,吳衍輕輕頷首表示同意,韓岡說的他都明白,這本也不是什麼奇事。
韓岡就是被挑選出來的替死鬼。失火的罪魁死在了火裡,守門的王五、王九判個流放,如果爲了保險,在獄中滅口報個瘐死也行。至於軍庫直屬上司——兵曹和縣尉擔個領導責任,落職待審,如今的知縣則是直接罷任。而押司陳舉,則可以安安心心地跟戶曹書辦劉顯坐在一起喝茶,黃德用也得到了他想要的小人,李癩子幾十年的夙願得償,一切都安逸了。
只可恨吶,韓岡這個反角爲什麼不按編好的劇本去演?一場好戲徹底給砸掉了!
韓岡心知陳舉絕對是這麼在想。而他在吳衍面前說出這番話,真正要對付的已經不是黃大瘤,而正是黃大瘤後的陳舉。當他死了劉三,得王五王九獻上了投名狀,黃大瘤就已經是個死老虎了。但黃大瘤後,還有傳說中在紀縣一手遮天的陳舉。
秦州州治便是紀縣。州衙和縣衙都是在一座城中,陳舉號稱一手遮天,但正如韓岡前日對他父母所說,在秦州城中的一衆文武員面前,小小的押司本算不上號人。他的遮天,不過是像雲翳一般,將百姓和員分割開來,若真有人能衝破雲層的遮擋,回頭看看,其實也不過是層稀薄的水汽罷了。
陳舉不似黃大瘤、李癩子,在城中的名聲並不惡。壞事都讓手下親信做了,自己便能得個好名聲。可是在組了以自己爲中心的利益集團的同時,卻不得會侵害到其他勢力的利益。陳舉在紀縣中三十年,得罪的人必然不在數,只是畏他勢力龐大,投鼠忌而已。如果能從他在秦州佈下的關係網上撕破一個口子,搖到他的地位,在暗涌的潛流,足以把陳舉的勢力給劈碎片。
韓岡已經做了個開頭,沒有理由不繼續下去。也心知此時不得不搏上一搏。爲了日後的安全起見,必須將陳舉一子打死。
“是陳舉嗎?”吳衍的問題,如天外一劍,讓韓岡猛然心驚。吳衍並非蠢人,在秦州任職也有兩年。對陳舉的瞭解,比韓岡還要清楚。之所以將韓岡三人帶回州衙,而不是移紀縣,也正是爲了防著陳舉。
吳衍不是不想對付陳舉,但若是因此惹來一,卻又不值當了。陳舉不是小人,他的垂死掙扎,足以咬進一名從八品京的骨頭裡。
雖然欣賞韓岡,但吳衍不會去冒險!
做一任三年,但吏職可是能做一輩子。陳舉從他祖父輩起就是在紀縣衙裡做事,那時真宗纔剛剛即位沒多久。如今幾十年過去,陳舉本人都已經做了三十年的吏員,升到縣級吏職中等級最高的押司,而且還有幾個散職,有個名目喚作銀酒監武——銀青祿大夫、檢校國子祭酒、兼監察史、武騎尉【注1】。
雖然這幾個名號都是給吏員的虛銜,審院查無其人,告院亦不錄其名,僅是唐末五代時制敗壞後濫封爵的產,但能得到這等散的,一個州近千胥吏中也沒有幾人。
同時此時還有個說法,無封建,而吏有封建。如陳舉這樣祖孫幾代在一間衙門裡做事,所在多有,但員任職不過是走馬觀花,往往一任未滿便調往他任——有的時候,知州知縣的位置上,一年能換個五六個員——椅還未坐熱,就要趕著換崗,這樣如何是下面這些人的對手?
員被胥吏瞞騙,弄到丟去職的例子太多了,好一點,也是灰頭土臉,就連包拯包孝肅,也照樣被開封府的胥吏誆騙過。能著胥吏好好做人的,泰半皆爲名臣,他們整治胥吏的事蹟,都能在正史傳記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天下胥吏皆可殺,這句話裡含著多員的斑斑淚!
看在橫渠先生的面上,助韓岡一臂之力可以,但吳衍絕對不會赤膊上陣,拿自己去冒險!
……
昨日兒子獨自城,回家後韓千六在牀上翻來覆去地一夜也沒能閤眼。第二天早上起來,渾家和養娘跟自己一樣都是熬紅了眼,一宿未睡。對於孤留在城中,幾乎是敵境的韓岡,家裡沒一個能放得下心去。韓阿李趕急趕忙地熱了兩塊炊餅,韓千六拿在手上啃著就往渡頭奔去。
大清早,風勁吹,天,渡船上的空氣也是鬱的。韓千六坐在船頭,雙眼死死盯著坐在渡船另一頭的李癩子。韓千六是個老實人,作犯科的事從來也不敢想過,甚至很跟人鬥過氣,可他如今都恨不得將李癩子一腳踹進藉水裡去。
李癩子在船尾坐得輕鬆自在,有個小廝跟在邊,他本不怕老實做人的韓千六能做出什麼。如果韓阿李在旁邊那就不同了,現在不帶上三五個家丁,李癩子絕不敢跟韓阿李打照面。
“韓老哥,是去城裡看你家的三哥兒罷?”
李癩子沒話找話,本是懷著惡意地挑起話頭。韓千六扭頭看著河水,不去理會。可他這樣反應正是李癩子所喜歡看到的,臉上的笑容更加得意。他親家既然已經拍了脯保證了,那塊河灣菜田,幾天後就改姓爲李,不再是抱養的,而是親生的了。今天李癩子去城裡,也是去探探消息的,去路上能到韓千六,不失一個打發時間的樂事。
藉水太窄,韓千六和李癩子都是還沒坐熱屁底下的船底板,就只覺著船輕輕一震,渡船已經到了對岸。下了船,韓千六腳步匆匆,想把李癩子給甩掉。可李癩子帶著小廝就是跟在後面,韓千六越是失態,他看著越是開心。爲了河灣邊的三畝菜園,他跟韓家爭了二十年。如今終於即將如願,李癩子的心好得一路上哼著小曲,故意噁心著韓千六。
一路疾行,韓千六和李癩子一前一後走到城門下,就見著那裡哄哄的,多人被堵在城門口,要排著隊才能城,幾個士兵反手拖著條桿棒,在城門外呼呼喝喝,整頓著隊列秩序。城的隊列前進速度很慢,能看到每一個出城門的行人和車輛,都是上上下下里裡外外的搜查一遍才被放行。
李癩子扯住一個出來整頓秩序的士兵,塞了兩文錢,衝著城門努努,問道:“城裡出了什麼事?”
“好像昨天夜裡有個姓韓的衙前殺了人,據說是燒軍庫被發現了,可能是西賊的細。現在進城出城,都得搜一遍。”
昨夜事發,到現在才幾個時辰,除了相關人等,真實還沒多人知道。從衙門裡傳出來的信息都是支離破碎,都得靠著猜測和臆斷來補全。
韓千六就在旁邊,話聲耳就如五雷轟頂,就像陷了一場恐怖的噩夢中一般,“不會的,三哥兒不會做這等事!”
李癩子也有些難以置信,但韓岡的脾氣他是有所瞭解的。幸災樂禍的笑容從他的臉上冒了出來,只恨不得狂笑一番來宣泄自己心中的快意。“韓老哥,你家三哥……”
“我怎麼了?”一道很悉的聲音突兀地在兩人邊響起。扭頭一看,李癩子驚得像只兔子一樣蹦得老遠。他剛剛提到的那人,不知何時竟然走到了邊。
注1:晚唐五代,職氾濫。如銀青祿大夫,算是高品貴,但小小的吏員也被封了此等職。而宋朝建立後,除了將五代的苛捐雜稅一併繼承下來外,連胥吏帶職的傳統也有所繼承。只不過胥吏的憲職,不通過審院審覈,不經過告院錄名,看起來再誇張,也只是好聽罷了。像銀酒監武這樣的虛銜,宋廷一次就能封出一百多。而遼國也有著這虛頭散,用來安納粟(花錢買)和匠作。只不過避遼太宗耶律德諱,將銀青祿大夫改爲銀青崇祿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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