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對郭老漢道：“不想吃，等睡起來再吃吧。”

郭老漢一聲不吭地站起，背著手下樓去了。

吳氏也起，跟著他下樓，阮氏留在房裡照顧小姑子。

到外面廊下，郭老漢在一條長凳上坐了，對門口玩石子的幾個娃喝道：“勤娃子，你爹呢？你爹你娘來！還有你二叔三叔，都喊來！”

郭勤郭儉郭巧一齊停下作，爬了起來。

七歲的郭勤將烏黑的手在子上用力了，回道：“爹在屋呢。二叔也在屋裡頭。三叔一早上就下地去了。”跟著仰頭扯開嗓子喊“爹——二叔——”

一聲未了，郭大全和媳婦蔡氏、二弟郭大有一齊從東廂跑出來。

原來他們也正聚在一說妹妹的事呢。

來到廊下，郭大全低聲問：“爹，娘，小妹好些了？”

吳氏眼睛一紅，哽咽道：“好什麼！都去了半條命了！”

兩兄弟倒一口冷氣。

蔡氏張口就要罵，卻聽婆婆咬牙道：“這回老娘要是饒了他們，就不是人養出來的！”忙把話咽了回去，靜聽吩咐。

郭老漢板著臉對郭大全分派：“老大，你和你媳婦先去。”

——這是去鬧事的！

接著他又轉向郭大有，道：“老二，你和你媳婦等會去。”

——這是去講理的！

兩兄弟和媳婦一齊答應，並不問結果。

因為他們都知道，最後出面的才是爹自己。

——那是去收場的！

蔡氏多問道：“爹，咱去張家還是李家？”

郭老漢瞪了一眼，似乎怪太愚鈍，道：“當然去張家！咱跟張家定的親，去李家幹什麼？”

郭大全扯了媳婦一把，慢悠悠道：“去張家照樣能罵李家。”

蔡氏便恍然大悟，不再問了。

吳氏冷著一張臉，盯著蔡氏道：“老大媳婦，你往常一張不饒人，我是怎麼教你的？”

蔡氏忙賠笑道：“娘教我：做人不能張牙舞爪的，人家不敢沾。”

吳氏提聲道：“我是這麼教你。可今天不一樣，今個你出頭是為了正事。這做人哪，平常小意和氣是沒錯兒，可該的時候還得，不然人家當你好欺負，有事沒事跑來踩你一腳。你到那曉得怎麼說？”

蔡氏振道：“娘放心。媳婦非把他祖宗十八代給罵翻不可！”

吳氏滿意點頭，道：“去吧。早去早回，等你們吃早飯。”

郭大全答應一聲，便和蔡氏意氣昂然地走了。

郭老漢又對郭勤道：“勤娃子，去你三叔。”

郭勤也振地答應道：“噯，爺爺。我馬上去！”

說完一溜煙地跑了。

這裡，吳氏又上樓去看郭清啞。

一怕閨想不開做傻事，二是換阮氏下來上張家去。

郭老漢坐在門口編筐子，板著的臉頰能刮下冰，震得四歲的郭儉和郭巧都不敢玩笑了，只悄悄地比劃使眼，玩起啞劇來。

再說郭大全和蔡氏，到了張家門口，蔡氏拉開架勢把手一拍，一嗓子嚎得整個綠灣村都聽見了：“張福田，給老娘出來！”

這一開聲，那些從地裡剛回來，還扛著鋤頭、挑著擔子的村人也不回家了，徑奔張家而來；水邊洗裳的媳婦婆子也丟下棒槌，趕集似的跑來；正在家吃早飯的，也端著碗趕過來；小娃們更是蜂擁而至，張家門口頓時人喊狗。

張家人正吃早飯，聞聽全心慌慌地湧了出來。

唯有張福田，丟下碗躲進後園子去了。

張老漢和大兒子接駕似的將郭大全請進屋。

蔡氏卻死活不肯進去，叉腰站在張家門口高聲罵起來：“張家兒子不要臉的，狗的畜生，盤算的好買賣呀！把人閨肚子弄大了，到時候花轎抬一個，肚子還揣一個，一下進門倆，賺大了！那還上郭家求親做什麼？我呸，壞我郭家名聲！老娘說，往後張家兒子娶親別請人說了，專一門人子——”張大娘覺這話太難聽，大急，攔住求道“大嫂，這事不怪我們福田，都是紅棗……”蔡氏猛然拔高聲音過——“李紅棗那個*貨！這麼點大就勾男人。將來還不曉得要多漢子。將來老李家閨出嫁也別請人了，李家的閨看上誰了，把子一，沒有完不了的事……”

圍觀的人頓時跺腳轟笑，又敬佩不已，都說這媳婦忒厲害。

張家堂屋，郭大全也對張老漢和張家大兒子張福榮嚴厲斥責。

他的風格和媳婦完全不同，便是疾言厲也讓人如沐春風。

大凡人咧笑的時候，兩頰會自然墳起，郭大全天生了一副笑模樣，加上能言會道，與他相對總令人不知不覺產生信任，從而順從他、附和他。

就見他用兩指敲擊桌面，正道：“張大叔，別怪我媳婦說話難聽，實在是福田做的這事人沒法子忍。福田稀罕李紅棗，大叔就該去李家求親，別上我郭家。都是鄉裡鄉親的，住一村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我郭家什麼樣人，張大叔心裡一本賬。就算我們老實本分，也不能這樣糟踐我們、打我們臉！”

張老漢愧痛心道：“大侄子，這事是我家福田不對……”

“張福田喜歡李紅棗，我也沒話說。讓我家小妹怎麼見人？”郭大全打斷他，先冠冕堂皇兩句，又狠踩下去，“後生家年紀親，沒經曆過的，也難怪。人家姑娘送上門來了，就喜歡的不知姓什麼了，當是好的了。他不懂事，大叔這把年紀什麼不知道？當姑娘時就這樣，往後親了，見了漢子還不往上湊？到時生的娃，誰知道姓張呢還是姓李呢還是姓王呢，還是姓別的呢，都說不準！”

張老漢和張福榮聽得臉都黑了——

若郭家這門親結不，李家紅棗也沒法娶了。

可他們又不好指責郭大全，因為他們心裡也怨怪紅棗。

外面，蔡氏正撒潑痛罵，郭家第二支援助人馬到了。

是郭大有和阮氏。

張大娘如見救星，心想這兩口子是講理的，忙一把拉住，指他們勸住自己大嫂，別再罵了，今天張家丟人夠大了。

郭大有和阮氏的確講理，但不是幫張家講理。

阮氏對著圍觀的媳婦婆子們推心置腹、將事掰開分析：“我們不是來鬧事的，是來問究竟的。我郭家不是霸道的人家，福田喜歡紅棗，好好上郭家說，我爹我娘還能不答應退親？非要弄出這事來！知道的說是福田紅棗做了錯事；不知道的還以為我郭家不講理，死皮賴臉著張家，破壞人家好姻緣呢。可是嬸子，你們是曉得的，我公公婆婆最喜歡小姑子，不舍得嫁遠了，要不然上回鎮上有人來求親，還不答應了。原想張家是一個村子的，知知底，把閨嫁眼跟前放心，就沒想到福田這樣有‘出息’！嬸子你們說說，我郭家丟得起這個臉面麼？”

幾個婆子都點頭，對張大娘道：“弟妹，這事是你張家不對。”

張大娘哭喪著臉道：“是，是張家不對。”

郭大有質問道：“張家怎麼不對？”

這時，張老漢不住外面鬧，和郭大全等人也出來了。

聽見郭大有質問，他一咬牙，當著一村人放低段對郭家兄弟賠罪道：“大全侄子，大有侄子，這事都是福田糊塗，鬼迷了心竅。過後他都醒過來了，後悔的很呢。想要去郭家認罪，又不敢去。大叔不怕，大叔給你們賠罪了。先前我就跟你嬸子說，等下要上門去對郭大哥和嫂子賠罪。一會我們就去。”

郭大有揚聲再問：“是福田糊塗？”

他輕易不說話的，這樣高聲，立即引得眾人矚目。

張老漢著頭皮道：“是，我早上就他了。”

郭大有冷笑道：“福田年紀輕，做了錯事罵他糊塗也沒話說。大叔可不年輕了，大叔曉得這事怎不上郭家說去？要不是紅棗跑到我小妹跟前顯擺福田多麼多麼喜歡，我們才曉得這回事，大叔還指瞞多久？是不是等清啞的花轎抬進門才肯告訴？到時候明著娶一個，暗中養一個，張家人財兩得是不是？”

人群“轟”一聲炸開，都用譴責的目看向張家人。

張老漢慌地擺手，死命澄清：“我們也是才曉得。大有侄子，我沒想瞞郭家。我……我們就是……就是想……”

郭大有截斷他話道：“大叔是想拖著，等李家紅棗自個把胎給打了，這事就算瞞混過去了。是不是？”

張老漢額頭汗下來了，拼命否認。

張家其他人也都堅決否認，說才知道這事。

李紅棗就住張家隔壁。

郭家人鬧起來，李家人都著頭不敢吭聲。

然聽到後來，終於有人忍不住了，跑了出來。

來人是李紅棗的娘。

年輕時頗有幾分，子又爽快，比一般鄉村媳婦別有一風流味道，便是年紀大了也跟漢子們說說笑笑的，言談無忌。村裡人原“紅棗娘”，著著就變“紅娘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