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如貴大步流星地走向端門，錦衛校尉分列兩側，噤若寒蟬。待潘如貴站定，宣讀完咸德帝口諭之后，錦衛立即手。

沈澤川被塞住了，錦衛手腳麻利地給他裹上厚棉底，讓他面朝地趴倒。

潘如貴在寒風里俯察看沈澤川的況，他抬指虛虛地掩住咳了幾聲，聲說：“你小小年紀，膽子頂天，敢在皇上面前做張做勢。你若是如實代了沈衛的叛國罪行，倒也未嘗沒有一線生機。”

沈澤川閉眼，冷汗浸了裳。

潘如貴起，說：“擱吧。”

兩側錦衛校尉當即齊聲而喝：“擱！”接著又是一聲雷吼，“打！”

話音未落，那包裹鐵皮、掛有倒鉤的廷呼風而下，重擊在沈澤川上。

三之后，又聽得一聲：“著實打！”

皮的苦痛像火一般燎燒著軀，打得沈澤川再不能，只能咬口中堵塞之。吞咽不及，含在齒間全是咸。沈澤川殘尚存，睜開的眼被淋淋的汗淌得刺痛。

天空沉，大雪如絮。

廷杖不是誰都能夠勝任的差事，所謂“二十昏，五十殘”，這子打下去，其中的門道多得很。一般都是家傳手藝，練起來不比學門手藝簡單。況且干這差事不僅要功夫好，還要有眼。什麼人要外輕重，什麼人要外重輕，他們干久了，看這些司禮監大太監的臉就知道。

今日咸德帝的旨意是杖斃，潘如貴也沒有惜的意思，那就是沒轉機，是必須死的人了。這些錦衛拿出了看家功夫，五十之就要沈澤川命歸西天。

潘如貴掐著時辰，眼見沈澤川已經垂首不了。他抬手攏著湯婆，正吩咐什麼，卻見那道上飄來一把傘，底下罩著位宮裝麗人。

潘如貴面上的云轉瞬散開，變作笑意。雖然沒有親自上前相迎，旁的小宦已經機靈地過去攙扶了。

“咱家給三小姐請安了。這麼冷的天兒，太后老人家有什麼吩咐，您差個人來通傳便是了。”潘如貴說著走近兩步。

花香漪輕輕抬手，示意錦衛不要。生得艷，常年養在太后跟前，眉間又與太后年輕時有幾分神似，在這闃都雖然頂著荻城花家三小姐的稱呼，卻是誰都知道的宮中貴主兒，連皇上也把當作親小妹疼。

花香漪慢聲細語地說：“公公，這地上趴的可是中博沈氏的兒子沈澤川？”

潘如貴順著花香漪的挪步而，答道：“就是這位了，皇上剛下了旨，要杖斃的。”

花香漪說：“方才皇上正在氣頭上，沈澤川若是死了，沈衛叛國一案便不明不白。太后半刻前到了明理堂，皇上已聽了勸，多消了氣。”

潘如貴“哎呦”一聲，說：“皇上就聽太后老人家的勸，適才那雷霆之怒，咱家有心也不敢開口。”

花香漪對潘如貴笑了笑，說：“皇上說‘廷杖’，公公這不是照辦了嗎。”

潘如貴又走了幾步，也笑道：“是了，剛才急匆匆的，聽著個‘杖’字，把這小子一頓好打。不知這人眼下該如何置？”

花香漪掃了眼沈澤川，說：“皇上再審之前且先拖回詔獄。此子的命事關重大，還公公告訴紀大人，千萬要好生看顧。”

“那是自然。”潘如貴說，“三小姐的囑咐，紀雷豈敢當做耳旁風。天冷地，小福子，把三小姐扶穩咯。”

花香漪一走，潘如貴便回，對兩列錦衛道：“皇上說廷杖，這人也打得差不多了，拖回去。適才三小姐的話都聽見了，那是太后的意思。回去告訴紀雷，這案子里邊都是神仙，要是人在他手底下有個差池。”

潘如貴緩聲咳嗽。

“就是天王老子下凡也保不住他那顆腦袋。”

小福子回來攙著潘如貴，長道上空曠，他小聲問：“老祖宗，咱們就這麼放了人，回頭皇上當真不會怪罪？”

潘如貴踩著雪，說：“皇上心里明白，這事兒挨不到咱們頭上。”

他走了幾步，雪花直往風領里。

“千金一諾，君王最怕朝令夕改。皇上因著此次邊沙十二部的進犯又大病一場，這幾日已經思量著要給三小姐賜個公主封號，這是要討太后的歡心。此時休說留人一命，就是別的，但凡太后開口，皇上都要應的。”

潘如貴說著側頭看向小福子。

“你幾時見太后改過口諭？”

不論什麼案子，說一不二的才是真主子。

* * *

沈澤川燒得神志不清，眼前一時是紀暮臨死前的模樣，一時是他尚在端州生活時的模樣。

端州的風吹拂著旗幟，師娘挑簾而出，手里端著白瓷碗，里邊盛滿了皮薄餡大的餃子。

“你哥回來！”師娘招呼著，“片刻不消停，讓他趕回來吃飯！”

沈澤川翻過走廊的欄桿，幾步到了師娘邊，就著筷子叼了只餃子跑開。餃子燙得他直呼氣兒，出了門見著師父紀綱坐在臺階上，便蹲在紀綱邊。

紀綱手里打磨著石頭，偏頭沖沈澤川哼一聲，說：“傻小子，餃子值幾個錢？瞧把你稀罕的！你哥回來，咱們父子三個去鴛鴦樓吃頓大的。”

沈澤川沒接話，師娘已經拎了紀綱的耳朵，說：“瞧不上餃子？你行啊，真有錢娶什麼媳婦？帶著這倆傻小子自個兒過去唄！”

沈澤川笑出聲，他跳下臺階，沖師父師娘揮揮手，就往巷子外跑，要找他哥紀暮。

路上下著大雪，沈澤川找不著人。他越走越遠，越走越冷。

“哥。”

沈澤川沖四下喊。

“紀暮！回家吃飯！”

馬蹄聲逐漸包圍而來，大雪遮擋了目，沈澤川深陷在馬蹄聲中，卻左右都看不見人。廝殺聲發在耳畔，熱迸濺在臉上，沈澤川雙吃痛，被一難以抵擋的力道在了地上。

他又看見了近在咫尺的死人，箭雨在風中呼嘯，背上的人沉重，那黏稠又溫熱的順著他的脖頸、他的面頰往下淌。

這一次他知道那是什麼。

沈澤川抖著醒過來，大汗淋漓，凍得不住地哆嗦。他伏在床板上，眼睛勉強適應著昏暗。

獄房里還有人，雜役收拾著臟，點亮了油燈。

沈澤川口干舌燥，雜役似是知道，倒了碗涼水擱在了床板上。沈澤川一陣冷一陣熱，手指緩緩將碗一點點撥到跟前，水灑了一半。

獄中無人講話，雜役退出去后，便只剩沈澤川。他時醒時昏，這夜長得像是沒有盡頭，怎麼也等不到天亮。

雜役再來給沈澤川換藥，他已清醒了許多。紀雷隔欄看著他，冷聲說：“此次算你命大，禍害千年。太后饒你一命，你怕還不知道為何。”

沈澤川伏首不。

紀雷說：“我知道你師父是紀綱，江湖逋客紀綱。二十年前我與他是師兄弟，我們一同在這闃都中效命于錦衛。你恐怕不知道，他曾經還是錦衛從三品指揮同知，那一套紀家拳，我也會。”

沈澤川抬起了頭，看向他。

紀雷打開門，待雜役出去，左右無人時，方才坐在了沈澤川床邊。

“后來他犯事，犯的還是要掉腦袋的事。但是先帝心慈，到底沒殺他，把他流放到關馬道之外。”紀雷撐著膝頭，在背對沈澤川齒一笑，“你師父——沒什麼本事，窩囊廢運氣好。你猜他怎麼活下去的？就跟你今日一樣，都借了你師娘的。你師娘是什麼人，你怕是又不知道。我告訴你，你師娘花娉婷。闃都有岑南八城，其中荻城花家正是當今太后的本家。所以今日太后留你，是為了你師娘。”

紀雷俯首，低聲說。

“但誰知道你師娘已經死在軍之中了呢？我說紀綱是個窩囊廢，他二十年前死了爹，二十年后死了妻子和兒子。罪魁禍首是誰，你清不清楚？你心里最明白的，罪魁禍首就是沈衛！”

沈澤川呼吸一滯。

“沈衛打開了茶石河防線，邊沙騎兵猖獗而。彎刀割斷了你師娘的嚨，在沒有咽氣之前，發生的事能讓紀綱生不如死。”

“端州淪陷，你說是你兄長救你出去。”紀雷靠向椅背，打量著手背，說，“紀暮嘛，你一直被養在紀綱跟前，紀暮就是你的兄長。他可是紀綱的獨子，那是紀綱唯一的脈，也是紀家唯一的延續，但是因為沈衛，因為你，他也死了。萬箭穿心，尸骸還要留在天坑之中遭邊沙騎兵馬蹄踐踏。紀綱要是還活著，去給兒子收尸的時候，不知該做何想。”

沈澤川陡然抬，紀雷游刃有余地把他摁回去。

“沈衛他叛國通敵，這債你必須得背。今日你求生，中博數萬冤魂便號啕大哭。你夜里睡著了，從中慢慢分辨哪個是你師娘，哪個是你師父！你還活著，可這活著已然比死了更加痛苦。你能原諒沈衛嗎？你原諒了沈衛，為他開，便是對不起你師父一家。你好歹也了紀綱的養育之恩，怎可做這樣不忠不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