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黃昏，尉遲越回到承恩殿，見東軒亮著燈火，走進去一看，只見沈宜秋正坐在書案前，對著他的寶貝《蘭亭序》摹寫。

尉遲越看看近在咫尺的燈燭、墨池，只覺心驚膽戰。

沈宜秋剛好寫完最后一筆，見太子進來，忙擱下筆，起斂衽行禮道：“妾請殿下安，謝殿下賞賜，妾無功祿，著實惶恐。”

尉遲越若無其事道：“些須小事，太子妃不必放在心上。”

沈宜秋去吩咐宮人傳膳，尉遲越趁著不注意，忙將燭臺、墨池往旁邊推了兩寸。

這時沈宜秋忽然轉過，尉遲越趕回手，清了清嗓子，佯裝低頭看摹寫的帖子。

這一看倒真的有些訝然，沈宜秋的手書形神皆備，飄逸中見骨力，只是手腕的力道略微不足。即便如此，翰林學士中能出其右者也不多了。

何淑妃號稱善書，甚至被捧為當世衛夫人，但的字婉有余，氣韻不足。

上輩子他曾見過寫蘭亭，卻是雕琢其形，神氣局促，他知道表妹以此為平生得意事，自然不會去潑冷水，心里卻只當鬧著玩。

他不由道：“卻不知太子妃擅書。”

沈宜秋不疑有他，只道：“妾班門弄斧，殿下見笑。”

尉遲越道：“太子妃不必妄自菲薄，不知太子妃可愿割，將此摹本贈與孤？”

只不過是自己摹寫的書帖，沈宜秋自不會敝帚自珍，然而只是摹著玩，寫得隨意，紙也是練字用的藤紙，送人有些寒磣。

即便對方是尉遲越，也覺送不出手，便道：“承蒙殿下不棄，只是此乃戲作，不堪贈君，待妾來日重寫一篇奉上。”

尉遲越心道上說來日，還不知有無來日，他執意道：“不必重寫，孤看這就很好。”

沈宜秋無法，只得命侍晾干后卷起裝函中。

兩人一起用了晚膳，又在東軒各自看了會兒書，便即沐浴更就寢。

沈宜秋早已對太子習以為常，秋夜里被他摟在懷里，那熱度倒比被爐均勻持久些，于是很快便枕著尉遲越的手臂沉了夢想。

尉遲越卻睡不著了，先時還好，如今打定了主意要等沈宜秋調理好子生嫡長子，一想到要忍過兩三年，懷中的膩、襲人馨香便了莫大的折磨。

他小心翼翼地托著沈宜秋的腦袋，將胳膊出來，試著轉過背對，然而骨頭里的意更甚，片刻后便忍不住轉回去，重新將人摟住。

他就像一個極的人，面對著一大碗糖水，偏偏能看能嗅不能喝。

忍了半晌，他還是輕輕掀開被子，披了裳，躡手躡腳地去了凈室，屏退宮人，在里面待了足足半個時辰。

翌日，沈宜秋一直睡到隅中，更梳妝畢，便有坊的黃門來稟，道邵夫人已至命婦院。

沈宜秋便即人去請。

不一時，岳氏到了，今日為了謁見太子妃，特地著意妝扮了一番，穿了新裁的五彩撮暈錦上襦和石榴，頭發梳作大髻，施了薄薄的胡，上點了朱。

沈宜秋見慣岳氏素面朝天的模樣，不由笑道：“舅母妝扮一下越發好看了。”

岳氏立時紅了臉，見過禮，沈宜秋拉著舅母與同榻二坐，屏退了宮人侍，只留素娥、湘娥在旁煮茶奉點心。

兩人敘過溫涼，沈宜秋又問了舅父、表兄表姊的近況，這才道：“外甥在宮中長日無聊，舅母與表姊不妨常來與我作伴。”

岳氏道：“豈敢攪擾娘娘。”臉上現出難。

沈宜秋知為何言又止，索道破：“舅母此來，可是為了旁人的事？”

岳氏無奈道：“前日沈二夫人與四夫人折節造訪……”

沈宜秋一笑，他們倒也能屈能。

的二伯母與四叔母都出名門，平日眼高于頂，一向鄙夷母親的出，自然也看不上邵家。

往日岳氏去沈府探外甥，他們以己度人，只道是上門打秋風的窮親戚，便把發黃的絹緞、蟲蛀的香藥，施舍似地扔給。

岳氏自己厚道，總愿意將人想得良善些，不以為他們是故意辱，便是心里不舒坦，也照單收下，回去還節食地省下錢置辦回禮。

沈宜秋那時候雖然年小，卻已有些知曉人世故，雖然思念舅母和表姊，見他們逐漸來得了，卻也松了一口氣。

愧疚道：“是我思慮不周，帶累舅母打擾。”

岳氏嗔怪道：“娘娘說的什麼話，哪里就打擾了……只是沒什麼招待貴客，難免失禮。”

沈宜秋道：“他們可是請舅母做說客，要我召見他們？”

岳氏點點頭：“小丸，舅母不知上回省親出了什麼事，那兩位夫人也未細說，但舅母心里明白，你最是重義，若非他們做得太過，絕不會拒而不見……舅母也不會慷他人之慨你原諒，不過既然答應他們把話帶到，舅母也只好來叨擾。”

沈宜秋以為岳氏會勸與沈家人化干戈為玉帛，不想舅母說出這番話來，可見是一心為著想，不由容，眼眶微微酸脹：“外甥知曉。”

岳氏嘆了口氣，執起沈宜秋的手道：“聽說你祖母這陣子染了風寒，已經臥床多日……”

左右為難，眉頭擰一團：“……舅母也不知該怎麼說，但你是沈老夫人一手帶大的，我只怕老夫人百年后，這齟齬了你的心結。”

沈宜秋與祖母的恩怨上輩子便已勾銷，自然不會有什麼心結，然而岳氏并不知道，只是擔心來日子養而親不待，會悔不當初。

明白舅母的心意，對道：“舅母放心吧，小丸有分寸。”

頓了頓又道：“我這幾日便召見祖母和伯母，聽聽他們有何話說，定不舅母為難。”

岳氏眉頭一松，隨即又道：“舅母說句不中聽的，你別見怪。無論如何，那總是你的母家，若是與他們不相往來，你在宮中難免孤立無援，而且……”

不喜歡在背后道人是非，踟躕片刻還是道：“若是外人知道，總不免有些風言風語。”

沈宜秋微微一笑：“舅母不必擔心，他們不會往外說的。”

二伯父去，沈家唯一的倚仗便是這個太子妃，若是外人知道沈家將得罪了，那他們才真是孤立無援。

因而他們寧愿忍氣吞聲、紆尊降貴去求岳氏代為轉圜，也要讓沈宜秋召見他們一次，為的便是全京都的人知道，太子妃與母家并無嫌隙。

岳氏為人耿直，哪里猜得那些人心中的彎彎繞繞，但聽見沈宜秋言之鑿鑿，便也放下心來。

兩人一起用了午膳，岳氏便即告辭，沈宜秋挽留用晚膳，卻執意不肯。

沈宜秋只好吩咐黃門備車馬送舅母回家，將昨日備下的錦彩、玩等禮裝了一車，一起送去，岳氏再三推卻不過，只得滿心忐忑地領了。

兩日后，沈家人終于等來了太子妃的召見。

沈老夫人的風寒立即痊愈，昧旦便起床，與二兒媳一起出了門，到得東宮外，宮門還未開，他們只好在外頭等了兩刻鐘。

終于等到門開，一名侍將他們延命婦院，又將他們晾了一個多時辰。

沈老夫人已有幾分惱怒，想昔日在沈府時，一向只有孫大早在廊下等候起床，如今卻顛了個個兒，偏偏這婚事是一力促，一想到兒子因此丟了，心中便如萬蟲嚙咬。

可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還得低聲下氣來求這貽禍家族的煞星。

沈宜秋卻照舊睡到艷高照，這才不疾不徐地起床，用罷早膳又飲了一杯茶，又去后園中走了兩刻鐘消食，估著祖母這會兒估計已經氣得腸子打結，這才吩咐侍去傳他們。

沈老夫人恨得牙發，沈二夫人更是恨不得生啖其，但見了沈宜秋，兩人仍舊只能堆起笑，規規矩矩地行禮。

沈宜秋氣定神閑地了他們的禮，吩咐賜坐奉茶，接著屏退了宮人，抬起眼皮掃了兩人一眼：“不知祖母和二伯母有何見教？”

沈老夫人本來準備了一大篇冠冕堂皇的說辭，預備之以曉之以理，可見到孫這高高在上的態度，只覺那些話都堵在膛里，憋得幾窒息。

沈二夫人范氏見婆母不中用，只得上前賠著笑臉道：“此次我與阿姑求見娘娘，是為了向娘娘賠罪的。”

沈宜秋垂下眼看了一眼越窯茶碗里碧綠的茶湯，嫣然一笑：“不敢當，本是一家人，何必說這見外的話。”

范氏覷了一眼婆母，又道：“好娘娘知曉，三娘不知禮，大膽沖撞殿下與娘娘，阿姑已將送去終南山的尼寺里清修反省，直至娘娘消氣為止。”

沈宜秋恍然大悟：“難怪，我方才還道大伯母為何不來，原是為了三堂姊的事。”

頓了頓道：“若是我不消氣呢？難不三堂姊要清修一輩子？”

沈老夫人角往下一撇，兩條法令紋便如刀刻：“本就是做錯了事，便是罰反省一輩子也是應當的。”

沈宜秋淺淺一笑：“三堂姊沖撞的是太子殿下，既然殿下并未降罪，我又怎能怪罪？祖母若是以為該罰，怎麼罰，罰多久，都由祖母定奪，我怎能置自家姊妹。”

沈老夫人本以為按孫的子，聽說堂姊被送去山中尼寺，定會心，只要發話不追究，便可將三娘子接回來，盡快說個人家將嫁出去，這事便可揭過。

若是氣不過執意要罰，那也是太子妃有令，也好向長子長媳代。

誰知沈宜秋只是輕飄飄兩句話，便將責任推回上。

沈老夫人還想替孫求求，范氏卻有些不耐煩，沈三娘自己犯蠢還帶累全家，便是落發為尼都算便宜了。

搶先道：“娘娘所言極是，阿姑和我回去定會好好懲戒三娘子。伯母此次求見，另有一事，還請娘娘見諒……”

沈宜秋好奇道：“伯母請直言。”

范氏嘆了口氣：“是四娘的婚事，安平伯府欺人太甚恩……”

說罷忽然下拜叩首，聲音里帶了哭腔：“妾懇請娘娘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