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越帶著兩千軍長途奔襲，星夜兼程，日行三百里，只在萬不得已時停下秣馬，讓馬匹和將士稍作休息。

這段路程便是急行軍也需三日，而他們只用了一日半。

第二日午后，他們終于翻越了賀蘭山，渡過河便是靈州城了。

尉遲越知道對岸定有敵軍把守，而軍將士人困馬乏，必須養蓄銳才能作戰，心中焦急萬分，仍不得不下令原地休息一個時辰。

將士們飲了馬，吃了些干糧，席地而臥，枕著雜草便昏睡過去。

尉遲越一天一夜未合眼，卻沒有半點睡意。

賈七拿了水囊和干糧來：“殿下整日未進粒米，多用一些吧。”

尉遲越點點頭，接過水囊喝了一口，又著自己吃了一口餅，卻梗在嚨中難以下咽，又喝了口水勉強咽下，便將水囊和餅都還給了賈七：“你也去睡吧，一會兒渡河有一場仗。”

賈七眉頭了：“娘子吉人天相，一定會化險為夷的。”

尉遲越的目與鉛灰的天空一樣沉：“孤知道。”

好不容易重活一世，他們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一定不是為了分離。

他遙著對岸，靈州城的廓依稀可辨，他五指不覺握拳，指甲深深嵌進手心。

等待的時間無比漫長，一剎那仿佛拉了一年。

好不容易熬完一個時辰，他立即下令開拔，騎馬從淺灘涉水渡河。

太子料得不錯，他們在渡河時遭遇了大批突騎施人的阻擊，放眼去麻麻一片，略估計說有五六千。

尉遲越命弓弩手放箭。

大燕軍弓弩良，程遠勝突騎施人的弓弩，數百支羽箭帶著嘯聲向敵軍飛去，猶如一場急雨。

軍將士個個于騎，幾乎箭無虛發，突騎施騎兵一個接一個中箭從馬上栽倒下來，頓時方寸大。

尉遲越趁著他們陣腳大，舉起長刀，一夾馬腹，帶著數百前鋒率先沖敵陣。

眾將士見太子先士卒，頓時士氣大振，高喊著沖殺過去，一時間刀箭雨，橫飛。

突騎施士兵一路打到靈州，不曾遇到過這樣悍勇又良的軍隊，很快潰不軍，領軍的裨將被尉遲越一箭貫穿眉心，跌落馬下。

太子將長弓背到背上，出配刀，一勒韁繩，調轉馬頭，朝著敵軍的帥旗沖去，揮刀一劈，便將旗桿劈了兩半。

突騎施士兵見將領被殺，帥旗又被斬斷，惶遽不已，顧不上抵擋，一時間狼奔豕突。

尉遲越正要帶兵掩殺過去，只聽大地隆隆作響，那些逃竄的突騎施士兵重又折返回來，他們后面是一大支突騎施騎兵，由遠及近，黑的帥旗迎風飄揚。

尉遲越臉一沉，那是阿史那彌真統領的主力銳。

他握手中刀，朝靈州城遙了一眼，心中道：“小丸，等我。”

……

靈州刺史府，后院正堂。

一眾眷瑟在墻角，盯著門口。

謝夫人一手抱著不滿一歲的，一手摟著長，勻不出手來，便讓八歲的長子靠在邊。

謝府護衛們的痛呼逐漸聽不見了。而沉重的腳步聲、聽不懂的咒罵聲、突騎施鎖甲的嘩啦聲、丁丁當當的刀劍撞擊聲卻不見稀。

謝夫人明白過來，突騎施人定是分贓不勻，自己人打起來了。

的心突突直跳，心里默默向神佛祈禱，只盼著他們多打一會兒，撐到有人來救他們。

但是有誰會來救他們？郎君此刻在哪里？不知可曾遇到不測？

思及此，的心仿佛被鐵鉗夾住，子不由自主抖，眼淚要從眼眶中溢出來。

然而只能咬著牙忍住。

是當家主母，大難臨頭，這一屋子的人孩子都要靠，不能先慌起來。

四歲的謝大娘已有些曉事了，在母親懷里，一個勁地吮著拇指——這是年時的習慣，兩年前便已改掉了。

謝夫人將兒的手拿開，把摟得更，小聲哄道：“大娘別怕，有阿娘在……”

謝大娘懵懂地點點頭，過了一會兒又道：“阿娘，阿耶在哪兒呢……”

謝夫人的眼淚奪眶而出，怕兒看到，將茸茸的小腦袋摁進懷里，的后腦勺：“阿耶有正事要辦，我們在家等他，乖。”

謝大娘小聲抱怨：“阿耶怎麼老有正事啊……”

謝夫人還來不及開口，八歲的謝大郎對妹妹道：“阿耶是刺史，很忙的。”

外面的兵刃相擊聲慢慢稀，謝夫人的心沉沉地往下墜。

突然間，只聽“砰”的一聲響，有人開始撞門了。

謝夫人懷中的“哇”地一聲啼哭起來。

不自覺地拍哄：“二娘莫怕，莫怕……”

謝大娘將拇指吮得發紅，此時被妹妹的哭聲一勾，終于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撞門聲像鼓點，越來越，越來越響，隨著每一次撞擊，便有一冷風從隙中進來，吹得里面的人一個激靈。

他們已將坐榻、幾案、柜櫥、箱、繡架、茶床……一切能挪的東西都拖到門口抵住門扇，然而誰都知道，這兩扇木門遲早會被撞開。

幾個婢捂著，忍不住發出抑的啜泣。

謝夫人克制住自己的抖，回頭對他們道：“你們跟著我，主仆一場，到頭來沒落著什麼好，對不住……”

嬤嬤和婢們都大聲嚎啕起來，有個老嬤嬤道：“能伺候使君和夫人是我們的福分。”

話音甫落，只聽“訇”一聲巨響，門閂被生生撞斷，抵在門口的什隨著門打開，被不斷往里推。

外頭的院門和倒房已經燒起來了，滿院子的火，庭中尸橫遍地，有謝府的護院和仆役，也有許多突騎施士兵。

經過一場惡斗活下來的，便千方百計地往門里。

人們瑟在墻，互相摟抱著，已經哭號一片。

謝夫人渾僵冷，牙齒打，幾乎不能彈。

強忍著恐懼，把襁褓中的給母，抖著手到腰間，出匕首握在手里。

一個手持大刀的突騎施士兵已經翻過門口的障礙進到堂中，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足有二十來人。

不等為首之人下令，他們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翻箱倒柜搜找金銀財帛。

那首領不用親自搜刮錢財，便好整以暇地朝母子幾人步步進。

謝大郎雙手握著劍柄，站到母親和妹妹前，小小的子不住抖。

但他還是揮舞著手里的短劍，大聲喊道：“賊人不許害我阿娘！”

刀尖嗒嗒地往下滴，那突騎施沖他咧一笑，對同伴們說了一句突厥話，那些人都笑起來。

謝大郎明白他們是在笑話自己，小小的里燃起怒火；“我不怕你們！”這麼一喊，他仿佛真的沒那麼怕了，雙也沒有那麼了。

阿耶說男兒在世當頂天立地，阿耶的話總是對的。

那人笑夠了，終于舉起刀。

謝大郎忍不住閉上眼，就在這時，他忽然覺得子一晃，睜眼一看，卻是母親將他攬到了后。

謝夫人用匕首指著那突騎施士兵：“別過來……”

那些突騎施人又是一陣哄笑，肆無忌憚的目在謝夫人上來回打量。

謝夫人從未過這樣的辱，一時間只求速死，但還有三個年的孩子，不能拋下他們先死。

突騎施人掃了一眼手里的匕首，笑著拍拍自己心口，提著刀上前，嬉笑著說了一串突厥話。

謝夫人一句也聽不懂，但明白他的意思，他在嘲笑不敢殺人。

滿腔怒火，將牙關咬得咯咯作響，然而手腕使不上力氣，怎麼也不敢將匕首向那突騎施人的心口，眼看著他步步近，只能連連后退。

那突騎施人忽然手捉住手腕，隨意一擰。

謝夫人到手腕一酸，不由自主松開手，匕首“當”一聲落在地上。

臉煞白，眼下連尋死的機會都沒了，等著的是比死更可怕的事。

那突騎施人猙獰的笑臉慢慢靠近。

謝夫人耳邊嗡嗡作響，幾乎昏厥，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就在這時，忽聽“嚓”的一聲響，隨即一溫熱的減到臉上，濃重的腥味熏得幾作嘔。

用袖子了眼前的，睜眼一看，差點嚇得魂飛魄散，那突騎施頭領被斬下了頭顱，慢慢倒下去。

定睛一看，卻是幾個提著陌刀、滿是的大燕士兵在千鈞一發之際救了。

為首之人捂著淌的左臂，眉骨上有一道可怖的刀傷。

那人沖一笑：“謝夫人還是閉上眼，免得嚇到。”

陡然生變，一眾突騎施士兵警覺地停下手，循聲一瞧，來人卻不過是四五個燕國殘兵，便即提著刀圍上來。

幾名守軍都負了傷，鎧甲和戰袍殘破不堪，仿佛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

為首之人高呼一聲：“弟兄們，殺這些蠻子！”說罷便舉起陌刀揮劈，一刀將一個突騎施士兵的胳膊斬了下來。

幾人不要命似地砍殺，突騎施人的長刀砍在他們上，他們卻好似沒有知覺，一直揮砍，直到流干，雙腳不能站立，直到兩條胳膊都不能揮刀，這才山崩一般轟然倒下。

突騎施士兵人多勢眾，他們以一敵五，靠著不要命的打法，竟然將這群突騎施人殺了個片甲不留。

為首的年輕人砍下最后一顆頭顱，踉蹌了一步，約聽見后有更多的腳步聲和突騎施士兵的喊聲傳來，他的視野慢慢暗下來，他知道自己撐不住了。

他拖著刀走到謝大郎跟前，從腰間出一把短刀，倒提著，把刀柄塞進他小小的手里：“這才是能殺人的刀。”

他在孩子肩上拍了一下：“小郎君，要是見到使君，替我帶句話，龐四對不住……”

話未說完，他便倒了下去。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耳邊的聲音都遠去了，就在這時，他聽見有人在喊：“援軍到了……”

他努力傾聽，可他耳朵里像是灌滿了水，聲音越來越模糊，什麼也聽不清了。

直到最后，他也不知道那是真的還是幻覺。

活著的人卻聽得一清二楚。

援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