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為會說點什麼,甚至會破口大罵,他曾經見過有些人罵街,那歇斯底里的樣子令人生厭。如果真的破口大罵,他一定會覺得痛快極了。
可是什麼都沒有說。那雙跟孩子一模一樣點漆似的眸子,只是迅速地蒙上一層水霧,含著淚,仍舊有點定定地看著他,就像是本不認識他。這麼多年,或許他們早已經相互厭憎,不得對方不再活下去吧。他有一種殺人之后的痛快,像是手臺上,利落地切除病灶,剝離腫瘤。曾是他生命里的腫瘤,現在他終于可以將剝離得干干凈凈。
只用含著淚的眼睛看著他短短的片刻,很快就低下頭去,大約是怕他看見哭。一貫如此要強,抱著孩子,轉就走了。
樓道里并不明亮,一步步走到那暗沉的底下去,再看不見了。
快下班的時候,聶宇晟接到張書的電話,他說:“聶先生想約您一起吃晚飯。”
“我沒空。”
張書脾氣好,脾氣不好也做不了聶東遠的書,他笑著說:“您還是來見聶先生一面吧,他最近也忙的,推掉好多應酬,就想跟您吃頓飯。”
父子兩個僵持也不止一年半載,起先聶宇晟還有點生氣,到現在,連生氣也懶得了。張書一再婉言相邀,他就去。約的地方當然是高端會所,從外頭一路進去除了服務生幾乎看不到旁人。進了包廂才看到聶東遠一個人坐在桌子邊,這些年來聶東遠養尊優,在自己的商業帝國里說一不二,任憑見了誰,都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樣子。可是九九藏書網看到兒子,還是顯得很高興:“怎麼樣?今天晚上咱們吃什麼?”
“隨便。”
聶東遠把餐牌給服務生拿走,說:“安排一下。”
打發走了閑雜人等,他才端詳兒子:“怎麼又瘦了?”
“沒有。”聶宇晟眼皮都沒有抬,“有話就直說,我知道你時間寶貴。”
“你啊,再大也跟小孩子一樣。”聶東遠親自替兒子斟上一杯茶,說道,“你都大半年沒回家去了,跟爸爸生氣,也不用這樣吧?”
聶宇晟懶得答話,不停地撥弄自己的手機。
“你也知道,我高,脂高,沒準哪天眼睛一閉,就再也見不著你了。”聶東遠好像十分傷似的,“你就真的不肯原諒爸爸?”
“您從來不會做錯事,不需要我原諒。”
聶東遠笑了一聲:“犟脾氣!”
服務生在外邊輕輕地敲門,父子兩人都不再說話,一道道的菜上上來,微暖的燈映著,香味俱全。
“嘗嘗這個。”聶東遠說,“你不是喜歡吃獅子頭,還說家里的廚師做的都是大丸子?這里的師傅說是蘇州人,所以我今天才讓你到這里來,嘗嘗他手藝怎麼樣。”
聶宇晟默不做聲,服務生早就將瓷盅端過來,紅燒獅子頭十分味,但他也只是沾了沾牙就擱回碗里,本沒有半分食。忽然聽到聶東遠說:“你也該個朋友,都三十歲的人了,一天到晚忙著做手。男人雖然應該以事業為重,可是總不能為了事業,連朋友都不找一個。再這麼下去,哪天我要是死了,都看不見你家。”
“我對人沒興趣。”聶宇晟無于衷,“你就當我喜歡男人得了。”
“胡說!”聶東遠一直按捺的脾氣終于發作,將手中的細瓷小勺“鐺”一聲扔在了骨碟上,“你不就為了那個談靜嗎?都七八年了還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我怎麼生出你這樣的兒子?你真是鬼迷心竅你!你這幾年過的什麼日子,你以為我不知道?那姓談的丫頭早就嫁人生孩子去了,你還在這兒當圣,到底哪一點兒配得上你啊?哪一點兒值得你這樣,啊?”
“跟沒關系。”
“跟沒關系?”聶東遠冷笑起來,“你是我兒子,你眉一我就知道你想什麼。跟沒關系,你這七八年過得跟和尚似的,連看都不看旁的人一眼?跟沒關系,你學什麼心外科?跟沒關系,你能口口聲聲跟我說,你對人沒興趣?我看你是被下了蠱,我真是想知道,姓談的那丫頭哪里就值得你迷這樣?”
“真的跟沒關系。”聶宇晟卻是一臉的厭倦,“你不用在這里猜疑,有合適的人我自然領回來給你看。”
聶東遠又冷笑了一聲:“這話從六七年前,你就說過了。你在國外沒遇上合適的人,回國來,醫院里,也沒遇上合適的人。在你心里,全天下最合適你的就一個談靜。可惜這會兒只怕早嫁了人,說不定連孩子都有好幾歲了。”
聶宇晟慢慢地握拳頭,聶東遠掃了他一眼:“怎麼?著你的痛了?”
聶宇晟憤怒地閉著,并不吭聲。
“你死了那條心吧!”聶東遠說,“天下好人多的是,放開眼來挑一個,哪個不比強。”
“我吃飽了。”聶宇晟將餐巾往桌上一扔,“我要回醫院上夜班。”
一直開車走上四環,才發現車窗沒有關,風呼呼地灌進來,吹得兩頰滾燙。他踩著油門,車子其實有巡航功能,可是渾渾噩噩,腦子中是一片空白。
有很多很多次,他都想過,如果一恍惚,會不會沖進對面車道,撞個碎骨。
可是終究還是沒有。在國外的時候,可以用課業麻痹自己,博士學位一念就是兩個,做不完的試驗,寫不完的paper;回到國來,可以用忙碌來麻痹自己,做不完的手,排不完的會診。可是見到談靜的那一剎那,所有的一切卷土重來,就像是海嘯。隔得那樣遠,他也一眼認出來那是談靜。穿著蛋糕店的制服,低著頭在那里忙碌。生活將磨礪另外一個人,可是他仍舊一眼認出來,那是他的談靜。
是真的鬼迷心竅,才會走進去,那時候就像踩在云上,看著,一分分地近了,更近了,近得手可及。后來抬起眼睛看他的時候,就像中間的這七八年,不曾過去。他心里一陣陣地發,覺得自己都有點把持不住,想要手去的臉,看是不是真的,真的就那樣站在自己的面前。
變了很多,可是又一點兒也沒有變,就像是夢里的樣子。
他曾經無數次地想過,再見了談靜,會是什麼樣的一種形,想到最發狂的時候,就對自己說,不能再想了,可是這一天真的來臨,卻原來,亦不過如斯。
沒有天崩地裂,沒有排山倒海,原來也只是一個活在世間的凡人。
原來,曾經那樣深刻的,最后也只留下不可磨滅的仇恨。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說那樣刻薄的話,尤其對著一個無辜的孩子。
此刻才漸漸明白,原來是嫉妒。
嫉妒那個跟結婚的男人。
嫉妒那個跟生孩子的男人。
嫉妒得發了狂。
他幾乎不能想像跟別的人一起生活,他本不能去想,只要這個念頭一起,他就覺得自己要失控,有一種毀滅一切的沖。這種沖讓他幾乎同時也想毀掉自己,毀掉這個世界。
談靜。
談靜。
多麼普通的兩個字,可是刻在了心上,今生今世,再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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