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
“那你下怎麼青了?”
“資料柜的柜門沒關好,不小心磕的。”
“手呢?”
“拿溫度計的時候不小心,弄斷了,傷了。”
“多大人了,怎麼跟孩子似的,不省心。”聶東遠似乎相信了,批評他,“躁躁的,還天治病救人,再這樣下去,你們主任敢讓你上手臺嗎?”
“所以主任我休息兩天。”
“那你還去病房干什麼?”
“病房里住著我的十幾個病人,就算不值班,我也得過去看看。”
“去吧去吧。”聶東遠換了話題,“下星期陪我去香港。”
“這需要我領導同意。”
“我已經跟你們業務副院長打過招呼了,他說沒什麼問題,會跟你們主任說的。”
聶宇晟還想說什麼,但聶東遠已經揮手示意,聶宇晟把話忍了回去。舒琴說得對,這是他父親,而且需要醫護人員在飛機上,他就陪他走一趟好了,是兒子應盡的義務和責任。
聶宇晟回到病房,兩天兩夜沒有值班,昨天半夜又收了個急診,積下大堆病程要寫,還有病人明天早上要辦出院。他正琢磨是不是加個班,護士長正好路過值班室,看到他:“小聶,怎麼又來了?方主任看到,又該生氣了。”
聶宇晟說:“還有好多事沒做。”
“工作哪是做得完的。對了,老董的老婆生了,今天中午生的,全科室的人差不多都去婦產科看過了,你也去一趟吧。”
“好啊,董師兄一定高興壞了。”
“可不是,七斤六兩的大胖小子,老董笑得都合不攏。連方主任下午都去看過了,還抱了小寶寶呢!”
聶宇晟想到這位師兄平常對自己照顧頗多,現在添丁,自己當然應該去看看。于是收拾了一下,去門口小店買了個紅包,裝了賀金,再到婦產科去看老董夫婦。
老董正手忙腳給孩子喂,剛出生的小嬰兒,袖珍得還沒有普通熱水瓶大,包在襁褓里,小臉只有食堂的包子那麼大。聶宇晟把紅包給老董,又跟老董的太太說了會兒話。老董太太就埋怨老董:“你看他老把孩子給抱著,好像怕別人搶了去似的。護士都說了,孩子剛出生第一天,睡著是正常的,他九九藏書網愣是要四小時喂十五毫升的牛,孩子不醒,他就念叨個沒完……”
“我那不是希他早點把胎便排完。”老董了額頭上的汗,“小聶,你坐呀!你看,我兒子長得像我吧?”
聶宇晟看著他們一家三口幸福的樣子,難得地笑了笑,看了看那小小的睡中的嬰兒,說:“是像你的。”
“哼!我老婆還說不像我。這孩子剛被助產士抱出來,我媽就說:‘嘿,這肯定是咱們家的孩子,一準沒抱錯,就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一個模子里出來似的!你看看這眼皮,你看看這睫……’”
仿佛是電石火,聶宇晟突然想起聶東遠抱著孫平的時候,自己到底是哪里覺得不對了,某個可怕的念頭突如其來地浮現在他的腦海,就像月亮從重重的烏云中出一縷清冷的芒,刺破夜幕的沉重。他被那個可怕的猜測擊倒了,他從來沒有往那個方向想過,可是今天,就在剛剛那一剎那,他突然就想到了。他渾發抖,慢慢地站起來,老董看他臉蒼白得沒有一,雙手地握拳頭,似乎整個人都在發抖,不由得錯愕:“小聶,你怎麼啦?”
聶宇晟迷惘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渾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老董又問了一遍:“你怎麼啦?”他這才定了定神,說:“突然想起來,有個病人,我下錯方了。”
老董一聽,也急了:“哎喲,那趕去改啊!快!快!”
聶宇晟顧不上再說什麼,急匆匆離開了婦產科病房。他一路狂奔到電梯,焦慮地按著上行鍵,電梯終于來了,在電梯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煎熬似的。好不容易到了心外病房,他急匆匆走到病房外頭,卻又遲疑了。
談靜不在,王雨玲在哄孫平吃飯,孫平很聽話,自己拿勺子舀著湯泡飯。從病房門口,只能看到他大半張側臉,還是像談靜。聶宇晟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腦子里一片空白,怎麼也想不起來談靜的丈夫長得什麼樣,這孩子到底像誰多一點兒。他突然覺得自己沒有一點勇氣走近那個孩子。他折返到護士站,值班護士看到他,也非常意外:“聶醫生,你不舒服呀?你臉好難看,是不是傷口染發燒?”
聶宇晟聽到自己干的聲音:“三十九床的樣,還有嗎?”
“有一份在化驗吧,不知道他們毀了沒。”
值班護士話音沒落,聶宇晟拔就走。值班護士驚詫極了,平常聶醫生不說話,可是為人特別有禮貌,問一點小事,都會向人道謝,今天他竟然連一個字都沒說就走了,而且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好像家里失了火似的。
任何時候聶醫生都沉得住氣,手室的護士們不就說,你們心外的聶宇晟真是太沉得住氣了,什麼陣仗他都應付得下來,哪怕天塌了,他似乎都能把鑷子一豎,先把天撐在那兒,然后繼續淡定地做完手。可是今天,聶醫生這是怎麼啦?
聶宇晟去化驗中心找到個人,托進去找樣,樣找到之后,他又去檢中心,只說有點低燒,查個象看看,完他說自己送到化驗中心去。檢中心當然沒意見,他拿著兩份樣,卻打車去了醫學院,找到自己留時的一位同學,那同學跟他研究方向不一樣,所以回來后就在醫學院主攻傳學。
“我父親的朋友托我做一份DNA鑒定,給別人我不放心。”
那位同學知道他父親的朋友皆是非富則貴,富貴人家最重視私,這種事也屢見不鮮,所以還跟他開了個玩笑:“喲,別人搞出人命,你臉咋這麼難看?”
聶宇晟完全沒心跟老同學開玩笑,只說:“結果一出來馬上打電話給我,不論是什麼時候,對方很急。”
“沒問題,我給你加個班,頂多四個小時,十六個位點,怎麼樣?夠對得起你這份人了吧!”
聶宇晟不吃不喝不睡地等著,他從來沒有覺得時間如此的煎熬,如此的漫長。在日常工作中,他常常在手臺上一站就是四個小時,只覺得時飛逝,從打開腔到最后的合,似乎都只是一眨眼的事。但是這四個小時,比四天甚至四個月還要漫長,他數次想要沖地給談靜打電話,或者直接去找,可是找有什麼用呢?是不會對他說實話的,如果真做出這樣的事來。他涔涔地流著冷汗,焦慮地在屋子里踱來踱去。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醫院看到孫平,他說了什麼?他說了極度刻薄的話,他說這就是報應。而談靜,只是用含著淚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他不敢想像,如果自己的猜測是對的,那麼談靜當時是什麼樣的心,一定連心都碎掉了。他坐不住了,他覺得應該馬上去見談靜,可是見面了跟說什麼呢?萬一他猜錯了呢?那份該死的DNA檢測結果為什麼還不出來!
就在他瀕臨崩潰的時候,電話終于打來了,那位同學在電話里幸災樂禍:“你那位伯父慘了,RCP值大于99.99%。你也知道,RCP值大于99.73%就已經可以確認父子緣關系,也就是說,這兩份樣,標準的生父子關系。”
聶宇晟只覺得眼前一黑,耳中嗡嗡作響,幾乎有幾分鐘失去了一切知覺。就像整個人都陷進冰窖里,千針萬針似的寒冷扎上來,他全的似乎都凝固了,自己卻能清晰地聽到耳后靜脈流的聲音,汩汩的。在這一剎那,他覺得自己好像沒有任何力氣移一手指。他不知道那個同學還在電話里說了些什麼,他只是本能地,艱難地,把電話掛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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