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巍一聲不吭, 趙雲瀾就緩緩地低下頭,抬手端起他的下, 斂去了臉上的笑容, 目卻並不冰冷,只似乎是有一點無奈和落寞——他怎麼也無法對著沈巍端出那張公事公辦、在審訊室一樣的面孔。
“看著我。”趙雲瀾說,“你自己做的事,我要你自己一件一件地都和我說清楚, 我現在不想自己浪費腦細胞來瞎猜——沈巍, 我疼你,不願意猜忌你, 有些事想得多了傷, 可我更不想從別人裡聽到真相。我已經為了你刷新了無數下限了,犯賤也犯了不知多次, 可是你再這樣……”
他微微地頓了一下, 之後不輕不重地說:“那我可真要和你翻臉了。”
趙雲瀾的表平和, 語氣與他平時發脾氣的模樣也大相徑庭, 一點也不顯得咄咄人, 低垂的眉目沒有一點平時跳的模樣, 有那麼一剎那, 他奇跡般地與沈巍記憶中高高在上的大荒山聖嚴合地重疊在了一起, 分毫不差地恍如再生。
沈巍心裡突然升起極度的恐懼, 他有生以來從來睥睨天下, 不知道什麼“害怕”,卻在這一刻恐懼得渾都發起抖來。
他知道了, 沈巍想,即使自己這樣費盡心機,他還是知道了。
恐懼升到了頂點,有那麼一瞬間,萬年的鬼王幾乎想要遵循本能,撲上去直接殺了這個人,像他的同族一樣簡單暴地理這個問題,等到把對方的一點一點地吞進肚子,從此融,世上再沒有什麼東西能這樣威脅他、一一毫失去的可能都讓他瑟瑟發抖。
然而沈巍畢竟不再是千年前那個心如白紙的年鬼王,他已經用某種近乎嚴酷的方式,制著本能和天,把自己掰了一個昆侖君曾經描述過的那種……溫潤端方的人。
克制,幾乎已經了刻在他骨子裡的習慣。
沈巍的呼吸停住了,本來就蒼白的臉越發像是白雪堆的,看不見一。
一說不出的涼意從他的心裡鑽了出來,就像潤無聲的清泉一樣,並不劇烈,卻頃刻間就滲到了四肢百骸,等沈巍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四肢竟然在發麻。
趙雲瀾卻只是無比耐心地等著他——他一輩子的耐心似乎全都用在了沈巍上。
趙雲瀾把十指輕輕地/進他的頭發,一下一下細心地著,一時也說不出心裡是個什麼,手指無意識地纏著沈巍的頭發,驀地想起那天鋪了滿床的長發。
風華無雙,恍如隔世。
趙雲瀾發了一會呆,說不出心裡是苦辣酸甜怎麼個滋味,理智上知道自己正在理一件非常嚴重的事,可心裡卻什麼都懶得想。
大概有的時候,人走到了某個進退維穀的地方時,就會希時間就在那一剎那停止,讓他可以不用往前,也可以不用回頭,只是自欺欺人地停在那裡就行了。
然而世界上所有的表針都在往前走著,時間不可能為任何一個人停下。
趙雲瀾的作停頓了一下,他閉了閉眼又睜開,把書桌後面的椅子搬到了沈巍對面,又把茶幾拖到兩個人中間,而後走進廚房,從一個不知道多長時間沒有打開過的儲櫃裡掏出了一套已經落上了灰塵的茶。
這個平時泡方便面都要吃桶裝,就為了洗一個碗的人,居然花了二十分鐘的時間,有些笨拙地把那一整套零狗碎的茶壺茶杯全都細細地洗幹淨了。
他好像想通過找點事做,讓自己靜下心來。
然後他把實木的茶盤支起到了茶幾上,默不作聲地開火,在小水壺裡煮上了水,從茶幾下面翻出一個茶罐,抬頭問沈巍:“鐵觀音行嗎?”
沈巍才不管是鐵觀音還是泥菩薩,他只是一直死死地盯著趙雲瀾。
趙雲瀾去廚房,沈巍的目就追著他到廚房,他洗杯子,沈巍的目就跟著轉到清洗臺,好像他一錯眼珠,趙雲瀾就會從他面前消失。
趙雲瀾默默地燙杯子,洗茶葉,最後把第一杯茶放在了沈巍的面前。
幽香與水汽一起彌漫開,可惜沒人有心思欣賞。
沈巍無意識地接過去,手抖得本來就不大的小茶杯裡的水直灑出了半杯。
覺到燙,沈巍才垂下眼睛,穩住了手,保持著這個僵的作很久,這才把茶杯送到邊,輕輕地抿了一口,啞聲問:“你怎麼會知道?”
“大神裡的記憶做得非常巧……非常巧。”趙雲瀾微微地歪過一點頭,似乎在側耳聽著那沸騰的水聲,“巧得串聯起了幾乎所有當時我知道的事,卻恰恰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它既能在一瞬間讓我心激到幾乎無法自抑,又留出足夠的破綻,讓我能在心平靜後的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不對勁。”
沈巍面無表,他面無表的時候波瀾不驚的眉目漂亮得近乎妖異,幾乎能攝人心魄。
“其實我早該知道,如果大神木中的假記憶是別人造出來誤導我的,那實在太不智了。因為那時你就在我邊,難道我心有懷疑的時候不會細細地詢問你?一旦你的話跟裡面的東西有任何出,我會選擇相信誰?”趙雲瀾垂下眼不去看他,過了一會,他問,“所以你是通過我在昆侖山巔上忽悠鬼面的那幾句話,推斷出我都知道些什麼的,對吧?”
沈巍沉默了片刻,坦然地認了:“嗯。”
事已經到了這種地步,胡攪蠻纏或者拼命遮掩,都是掉份的做法,他幹脆就選擇坦坦地面對。
趙雲瀾眼睛也不眨地看著他說:“那麼短的時間裡,編造了那麼全的一套,你怎麼那麼了不起呢?鬼面還好意思自稱跟你是雙生子,你倆的DNA絕對不一樣,除了長得像之外,我看就沒什麼地方相像,智商就不是一個等級的。”
沈巍不聲不響,參禪一樣端端正正地坐著。
“當時一切都被引向神農,你的故事裡,把神農放在了一個特殊的角上,而後又故意以神農的形象說出了那句關於長久、生死的話,是不是因為你猜到多事的神農藥缽一旦察覺到什麼風吹草,一定會出來用這種方式提醒我。”趙雲瀾苦笑了一下,“這也能被你賭上,你不但了不起,運氣也不錯。”
沈巍沉默了更久的時間,再次承認了:“對。”
“我真的很喜歡你,真的是……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這麼喜歡過第二個人。”趙雲瀾說到這裡的時候,臉上有一瞬間,表難過得難以自抑一般地扭曲了一下,然而僅僅是電石火,他就恢複了正常,仿佛方才一切只是別人的錯覺,而他的話音卻停頓了片刻,聲音沙啞地繼續說,“我不願意懷疑你,當我努力推敲那段生得巧妙的記憶,猜測到底是誰在刻意誤導我的時候,本就沒把你考慮進去。”
沈巍依然一副要仙一樣的表端坐在那裡,手背上卻突然出了猙獰的青筋來。
“第二次我覺得不對勁的時候,是在媧後土大封的大封石前。”趙雲瀾低了自己的聲音,“裡面大多是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事,媧只是曇花一現地出現了一剎那,留下了兩句似是而非的話,那兩句話非常巧妙,每一個字都在暗示,當年的事是一場悲劇,悲劇的源頭就是神農。”
趙雲瀾說到這裡,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可是這次你運氣不大好,之後我遇到了鬼面,他無意中跟我說了一句話,他說‘裡面有媧全部的記憶’,媧全部的記憶,難道就只有兩句話?我當時很混,沒反應過來,甚至問了一句我左肩魂火和神農的關系,鬼面當時的反應……就像是我本該知道什麼一樣。”
“後來他揚聲大笑,本想和我說什麼,那句話卻被你強行打斷,現在想起來,他大概那時候就聽出來,連大封石裡的記憶也被你做過手腳……只不過我猜這次你不是胡編,而是刪去了一些,刻意留下了一些。”
沈巍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此時天已經近了黃昏,屋裡沒有開燈,線暗淡了下來,這男人就像是供在廟裡的那些無悲無喜的神明。
“可是我依然下意識地把你剔除了懷疑的範圍,即使直覺已經給我指明了方向——你說我是不是有點缺心眼?”趙雲瀾歎了口氣,“我以前一直覺得二是聰明人的謙遜自稱,現在才發現,我真是個不折不扣的二。”
“我懷揣著對神農的滿腔猜忌,見到了那老頭……嗯,那是神農本人麼?”
“不是,神農已經死了,”沈巍說,“那只是他活著的時候留下的一個幻影。”
“怪不得,被人一刀從頭砍到底都能笑得那麼喜慶。”趙雲瀾慨了一句,對沈巍出手,“水龍珠——我是說那片鱗,現在能還給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