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明棠說到這里，微微遲疑了一下。也知道，此刻最好是請小道士過來，然而這個風口浪尖，如果他們了小道士，外面人立刻便能知道解毒的關鍵是小道士了。

謝玄辰一眼就看明白了慕明棠的顧慮，他此刻臉依舊蒼白，可是已經比在宮里時好了許多，也恢復了極淡極淡的：“無所謂了，直接喚李祖冬過來吧。”

反正今日之后，就算他們不暴，皇帝也一定會查到小道士上。真正關鍵的時期是剛解毒那個階段，如今大勢已定，沒有必要再遮著掩著了。

今日這次，謝玄辰和皇帝無疑徹底撕破了臉。以前皇帝和謝玄辰相互防備，皇帝想讓謝玄辰死，謝玄辰也覺得是皇帝的手腳。然而一切畢竟停留在猜測階段，兩方沒有挑開，還能彼此維持叔侄面。

但是今天這場鴻門宴，坐實了一切猜測。

皇帝知道謝玄辰知道了，謝玄辰也知道是皇帝的手腳。撕去叔慈子孝的表象，兩方人都出森森的真面目來。

慕明棠一想也是，便改口道：“不必去太醫了，喚李道長過來。”

小道士已經習慣在一些奇怪的時間點出診。他來了后很淡定地給謝玄辰把脈，按了一會，小道上臉上的表都維持不住了。

小道士的淡定一掃而空，語氣十分凝重：“怎麼回事，他今日為什麼突然接了這麼大劑量的烏羽飛？不要命了嗎？”

慕明棠言又止，最后只是簡簡單單回了一句：“是個意外。”

小道士此刻凝重的語氣毫不作假，謝玄辰此刻的脈象可謂十分兇險，小道士知道這種治療方法就是懸崖上走鋼，所以一直很小心地把握著用量，突然加大劑量，會很危險的。

但是小道士也知道慕明棠和謝玄辰不是沒輕沒重拿命作死的人，再看這兩人此刻一副不想多說的樣子，小道士略一多想，就記起來今日中秋，慕明棠和謝玄辰宮赴宴了。

小道士無聲“哦”了一聲，不敢再多問了。他重新換了個姿勢診脈，一邊診，一邊在草紙上寫寫畫畫。

慕明棠小心翼翼地問：“小道長，他如今況怎麼樣？”

“十分兇險，但是熬過來了，也不是沒有好。”小道士說道，“我一直不敢冒險，每次增加劑量都十分小心，這樣治下去，拖的時間長，后期效果也未必好。如今一下子把上限拔高，我知道了他現在最高可以忍多，之后再安排治療就方便多了。”

說到這里，小道士由衷嘆：“我一直不敢嘗試，沒想到你們一上手就加這麼多。手還是你們自己人狠。”

這話說出來慕明棠和謝玄辰都不想接。外人尚且會瞻前顧后，于心不忍，自家人捅起刀子來，那是直奔著死，一點都不客氣。

不過小道士的話雖不討喜，但他前面出來的轉機還是非常有用的。皇帝這一手毒無比，但是誤打誤撞，也加快了謝玄辰解毒。

至，這個劑量的烏羽飛，已經對謝玄辰效果不大了。

小道士刷刷刷運筆如飛，寫下了好幾張藥方。知道了接下來該怎麼治，那其他的就簡單多了。

小道士可以確定，這種前無僅有，后面恐怕也有來者的解毒方法是有效的，以現在看，大已經功，剩下的就是水磨工夫，用藥調理，加不斷鞏固。

小道士開完藥之后，又囑咐了幾句，就拍拍袖子回去了。他倒是心大，小道士即將出門之前，謝玄辰難得良心發現，提醒了一句：“這幾天，你自己多注意些，不要走夜路了。”

“嗯？”

“雖然他們手也已經太晚了，但是保不準，萬一呢。”

小道士呆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謝玄辰在說什麼，頓時整個人都不好了。謝玄辰說完了就不管了，揮手趕小道士離開。等人走后，丫鬟也被慕明棠打發下去熬藥。

在玉麟堂伺候的丫鬟已經非常有眼力勁兒了，很快就自覺散去，將室空間讓給慕明棠和謝玄辰。慕明棠站起，到窗戶跟前仔細看了看有沒有人，才一扇扇合住。

謝玄辰問：“你在看什麼？”

“我怕外面藏著人，我們在里面說話，一不小心全被他們聽走了。”

謝玄辰對此只是無所謂地應了一聲：“無妨了。”

“什麼？”

“有沒有人聽都沒差別，反正明天，這些人都不會留著。”

慕明棠被謝玄辰的話嚇了一跳：“你說什麼？”

“事到如今，我和他之間已經沒有面可言，府里也沒必要留著他派來的眼線了。明日，這些人要麼死，要麼滾，總得選一個。”

王府里人員分十分復雜，里面不知道混了多家眼線，這段時間有改投謝玄辰的，有明哲保的，也有忠心耿耿依然效忠自己主子的。從前謝玄辰一直讓各方勢力維持在一個平衡狀態，水足夠渾，才適合漁翁得利。但是現在，謝玄辰連平衡都不想維持了。

那些來路不明的人，留著做面子的人，以及各家的眼線，從現在開始全部滾。

慕明棠驚訝，謝玄辰這是要和皇帝公開宣戰？把人趕走，無疑于宣告全城，謝玄辰和皇帝徹底鬧掰了。

慕明棠想過接下來他們和宮里會冷戰，但是沒想到，一切來得如此迅猛兇險。慕明棠悠悠嘆了口氣，坐到謝玄辰邊，有些擔憂地看著他：“頭還疼嗎？”

謝玄辰想都不想搖頭：“沒事了。”

他這個人就是這樣，他病歪歪地嚷嚷自己頭疼的時候，必然活蹦跳健康得不行，但如果他說自己沒事，那就是況很不好了。

慕明棠在心里嘆氣，沒有拆穿他，而是聲道：“沒事就好。那我給你額頭吧。”

謝玄辰下意識想推辭，話到邊才發現自己是不是傻。他最終半推半就，靠在塌上，到慕明棠跪坐在邊，輕輕為他頭上各個位。

經歷了今日這一出，謝玄辰其實是非常累的，仿佛整個人氣被掏空。可是此刻慕明棠的手輕輕在他額頭上，謝玄辰又覺得遭再多罪都值得。

其實謝玄辰經過這段時間的敏，對烏羽飛的香味已經可以很輕松地分辨了。當時香料一燃，他就察覺到不對。

可惜明知道又如何，還是一樣無計可施。謝玄辰當時頭疼裂，眼前所有線條都在扭曲旋轉，只覺得渾暴，心里有著發泄不完的黑暗。

這種覺太悉了，他曾無數次被這種念頭把控，生生毀了自己的生活。可是那時他剛意識這種覺又來了的時候，產生的第一念頭，不是憤怒，不是恨，竟然是害怕。

他害怕自己折在這里，往后余生，再也無法參與慕明棠的生活。他甚至還沒有帶回襄，沒有帶去謝毅和殷夫人的墓前，沒有陪喝完后院的十七壇酒。

他們還有許許多多事沒有做，他甚至沒有給慕明棠留下任何紀念。他們之間沒有孩子，沒有脈牽絆，一旦他死了，他的痕跡就徹底從慕明棠的人生中消散了。

謝玄辰怎麼能甘心，他就是黃泉路上，也不會安寧的。

所以他不能就這樣死去，他在令人窒息的香味中是撐了過來，找到香味源頭，從窗戶里扔了出去。

皇帝這次是真的了殺機，孤注一擲，可想而知他準備了多麼濃的藥。在皇帝看來，這次必然是萬無一失的。其實依謝玄辰自己說，他也覺得這個局萬無一失。

能在最后關頭生生守住最后一理智，謝玄辰自己都覺得意外。

謝玄辰一閉眼就能想到當時的形，以及之前許多個相似的、痛苦絕的日日夜夜。都說人在臨死關頭才能知道什麼最重要，謝玄辰就發現，他還有許多的憾。

慕明棠緩慢地按位，只覺得謝玄辰十分安靜地閉目養神了一會，突然開口道：“你說我們未來第一個孩子，該什麼名字？”

慕明棠一下子愣住了，完全沒想到他看著安安靜靜的，腦子里是如何跳躍到如此遙遠的話題。慕明棠有些尷尬，說：“現在說這些……還太早了吧。”

“不早了。”謝玄辰忽然睜開眼，定定看著慕明棠。慕明棠本來就心虛，見他睜開眼，下意識地要收回手。

謝玄辰卻一把握住，牢牢鎖在掌心。

“我一直覺得自己什麼都不缺，故而從沒有執著地想要什麼東西。可是今天我發現，我有。”

慕明棠手不回來，莫名不敢和他對視：“你怎麼突然說起這些？”

“我有憾，也有執念。人生無常，恒有一死，如果我明日便死了，我并無怨言，但是會很憾。”謝玄辰眼睛明亮，芒灼灼，燈下浮躍，讓人一時不敢視，“我會憾明明我想要的一直就在邊，可是我卻總是困于從前的思維里，一直沒有邁出這一步。也會憾許多話我得靠聽才能得知，卻從未和你當面求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