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青山言罷俯首,靜靜的等著主位之上君臣二人的示下,余之下只見二人相視一眼,韓太傅微揚角笑道:“既然如此,就不必用藥醫治了,將他送回南州去,讓他魂歸故土吧。”
唐青山聞言一愣,復又與君臣二人淺施一禮道:“是,微臣明白,今日午后便著人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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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周刑部詔獄最深有一間終年不見的囚室,囚室四壁上都包了防人壁的布,地面也鋪設了極厚的干草,在墻壁的最高懸掛著兩盞孤燈,火還不足豆苗大小。過這微弱的火,依稀可以看出這間囚室的角落里蜷著一個近似人形的,
忽然間,一道照亮了人形干瘦的脊背。刑部尚書唐青山在六名詔獄衙差的簇擁之下提著照明的琉璃盞立在了那間囚室門前。
常年于黑暗之中的人影似乎覺到了亮的侵擾,下意識的了,牽扯著拴在腳腕上的鐵鏈發出一聲微弱的輕響。
衙差們利落的解開了纏繞在囚室木柵之上的鐵鎖,將那道人形拖到了囚室正中,一人架著人的一條胳膊才勉強讓人支撐跪姿:“稟大人,人犯帶到。”
衙差們口中的人犯便是昔年的南詔舊主仡康朗達。
將近二十年的刑獄生涯,讓不過五旬之齡的仡康朗達蒼老的不樣子,重病之下,他雙干裂,雙頰凹陷,形如枯槁。稀疏的白發蓬如荒草,幾縷垂下遮蔽面門,上的囚服已經了一團爛舊的布糟,本看不出原本的,只能勉強遮,皴黑的腳底上沾滿塵泥,左腳的踝腕鎖著一只沉重的鐐銬,在鐐銬長年的錮之下,他的左腳已經比右腳細了兩指有余了。
“本今日奉韓太傅敕令,來轉告閣下一件事。”唐青山開門見,這間囚室之的環境實在太過惡劣,他并不想在此逗留太久。晨起時他家夫人告訴他,今日長媳在府中備了螃蟹宴,特地囑咐他要早些回府,他可不想在此刻便倒了胃口。
聽到“韓,太,傅”三個字,仡康朗達形一僵,無力低垂的頭顱緩緩抬起,那雙混濁失焦的眼睛竟然有了一焦距。
唐青山被那雙可悲的眼睛駭得一驚,盡可能的屏住呼吸,將聲音放緩道:“您今日便可以出去了,我等會派遣車駕將您送回南州故土,讓您落葉歸。”
仡康朗達聞言慢慢的揚起角,出了一不知喜悲的表,良久之后才發出了一聲慨嘆:“唉......”
衙差們松開了仡康朗達的雙臂,他便又一次沉默的趴平了,趴趴的像一攤會呼吸的爛泥。
唐青山知道,他今日的差事完了,收拾收拾熏熏裳,便可以回府吃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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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后,一乘來自汴京都城的黑頂小馬車到達了南州境最大的鄉鎮——素里。
馬車徐徐而行,最終停在了一座高大的黃木門庭跟前,車夫掀起了車簾,從車攙出了一個穿黑袍,老態龍鐘的男子。
男子拄著一未經打磨的木杖,一頭灰白參半的頭發雖然經過梳理可依舊蓬,嘬瘦的雙腮,高突的顴骨,深陷的眼窩,都讓此人看起來好似一個站立的骷髏,站在如此闊氣派的門庭之前,顯得愈發的拱肩背,好不可憐。
他神復雜的站在門庭之下,恍恍惚惚的眼睛,似乎在確定著什麼,又生怕確定了什麼,連車夫走了都全無察覺。
這座門庭原本是南詔王府的所在,后來第一任靖南侯婚之后遷居他方,南州知府陳詠林便將原先的王府改建了一所鄉學,又自俸祿招來了許許多多才高八斗的學究,只盼南州當地能多出幾個棟梁之才。
仡康朗達被人攙扶下馬車時正巧趕上鄉學放課,一大群十一二歲的年們背著書箱,穿著制式統一的秋裝,爭先恐后的從鄉學大門里跑了出來。
他佝僂著背脊,扶著拐杖,呆愣愣的站在馬車旁邊,聽著那群孩子們用一口流利的周文說笑著從他的面前跑了過去,跑的最快的年歡喜地招呼著后的追隨者:“快點快點,我阿娘今日做了核桃餅,咱們拿了好去看戲。”
“哦!是咯!”年們愉快的相互追逐著,向著奔跑的他們沒有注意到這個郁的老者。
突然間,跑在最后的年被一雙枯瘦的大手鉗住,回過神來便見一個神似骷髏的老人沙啞著嗓子厲聲質問:“我問你!他剛剛說的是什麼餅,是用白面做的餅麼?!還有,你們要看什麼戲!這里哪里有戲!”
“是,是白面餅,我們拿了要去東街看百戲。”年被仡康朗驚悚的質問嚇得和盤托出,一臉無辜的掙扎著看向即將跑遠的伙伴們:“老伯伯我不認識你,你放開我,放開我!”
“喂,外鄉人,你有什麼事朝我們說,欺負孩子算什麼。”年的呼救聲引起了不遠幾個行路之人和攤位之主。
“我?外鄉人?”這一句話,好似一聲悶雷一般劈到了仡康朗達頭頂上,他松開了驚恐的年,巍巍的轉向邊那些聚攏過來的百姓,:“我是南詔人!你們也是南詔人!你們!你們都是南詔人!”
“這里是南州,大周嶺南道上的南州郡。”一個輕蔑的聲音提醒道。
“不!這里不是南州!這里是南詔!是南詔!你們是南詔子民!不是周人!不是周人!”仡康朗達扔了拐杖抱著腦袋,試圖將這個聲音從腦海中驅散。
“瞧啊,那兒有個瘋子。”
“是啊,聽聽他里說的什麼?這不是大周還能是哪兒啊?”
“就是就是,真是個瘋子。”
街市上的人們對著仡康朗達指指點點,人人都對其避之不及。
仡康朗達咬著牙,抓著目之所及的百姓,無論年輕的還是年長的逢人便問:“告訴我,這里是南詔還是大周?這里究竟是哪里?”
所有人的答案都出奇的統一:“這里是大周,嶺南道,南州郡。”
最后的最后,仡康朗達終于在一間商鋪門前見了個須發皆白的老者,他眼中盈著熱淚,悲哀的問道:“求求你告訴我,這里是大周還是南詔,到底是大周還是南詔?”
“我說這位外來的先生啊,您這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啊?這事兒有什麼好問的?”老者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我年輕時這里的確過南詔,不過早就改了名字了。要我說還是南州好,南詔時我家妻老都差點死,若是不改南州啊,我哪里能有這間鋪子?又哪里能活到這個年歲?”
聽了老者之言,一路走來,歇斯底里的仡康朗達突然安靜了下來。
老者脊背看著他,轉頭向鋪子里招呼了一句:“兒啊,屋外有位老先生尋不到家了,你收拾收拾,送他去濟老院吧。”
他朝老者擺了擺手,失魂落魄的向前走著。周遭的景不斷變換,周圍的人聲也漸行漸遠。
這一路上他見到的都是,清秀的山水,整齊的房屋,熱鬧的集市,琳瑯滿目的商品,商鋪門前睡的白狗,三三兩兩提著籃子相約買菜的婦人,還有那些臉上洋溢著歡笑的年們。
如果不是那座悉的門庭,還有周圍百姓們的相貌,他甚至以為他自己從未離開過汴京,所有的一切都是韓墨初那只毒蝴蝶的謀。
走著走著,仡康朗達腳下猛然一,一口腥臭的濃從他的口鼻里噴將出來,他直的撲倒在地,瞪大眼睛,死死的盯著向他奔跑靠近的靴履。
如何!如何連一雙草麻編織的都沒有!如何!如何連一個赤足之人都沒有!
如何這里的街道這樣的平坦寬闊,不見泥濘?如何這里的百姓人人紅滿面,容煥發?
他從繼任王位的那一刻起便立志,有朝一日一定能讓這里的百姓都穿上草鞋,家家戶戶都吃上糯稻。
為了這個心中所求,他可以不惜以卵擊石發戰爭,間接害死了四萬死忠于他的親兵軍隊。
現在,這里早已遠遠的超過了他舊日的幻想。
這里的尋常百姓早已不再用難以消化的糯稻充,而是與大山之外一樣吃上了粳米白面,甚至還能用更加昂貴的油做點心來吃。這里的孩子們到了七歲便能學,一切吃用皆由朝廷擔負。這里的香料,茶葉,生,賣遍了大江南北,茶農農的家中都住上了幾進的院落。這里的街上有茶居,酒肆,書樓,琴館,還有百戲。這里就連販夫走卒都能識字,看得懂街邊的告示。這里有濟老院,濟孤堂,濟民所,所有的老孤殘皆有所養,所有的貧者也都有藥可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