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他們后頭，斂著眼眉，靜靜地瞧著鞋子上淺淡的花紋。

和孫家人別過之后，我挽著徐棲鶴的手走出佛殿，他陡地問我道：“三喜，你剛才求的簽，簽里說什麼？”

我心中莫名一，卻朝他搖頭，笑著輕道：“也沒有什麼。”徐棲鶴看了一看我，并沒有追問下去。

住在寺廟里，雖不比家中方便，可過得也還算舒心。此素膳做得極是致，徐棲鶴難得吃下了一碗飯，加上山澗秀，景宜人，他臉上的氣比在府里好了不知多。姜氏見了，也覺得極歡欣，好似只要徐棲鶴子健朗起來，便萬事順遂。

今日我服侍徐棲鶴梳洗之后，姜氏便走進，我聽三言兩語，便知有話要和徐棲鶴相談，就識相地起來道：“無錯師父說，今天早膳廚房做了紅豆湯，我自己去盛來。”

我走出去，正要掩上門的時候，忽而聽到姜氏說：“鶴郎，這都考慮了有一時了，你對那孫家的九娘子究竟意下如何？”

徐棲鶴未應，姜氏接著說：“這九娘雖是個庶出，可母家也是書香門第，清清白白的。最重要的是，生辰八字和你正正合適，你讓娘打著燈籠再去找都找不著了。”

“娘親知道，你心中顧念著他。”姜氏嘆道，“這也真是禍不單行，所以娘就想，讓個福厚的進門來給你沖一沖喜，說不定，將來還能給你留下一兒半……”

徐棲鶴從始至終并未應，可也沒有說不應。一直到我端了早膳回來，他們母子二人才止了談話，姜氏回頭見我，臉上沒有一點破綻，親切地道：“三喜回來了，一起坐罷。”我給他們盛了兩碗，三人一起坐著，氣氛極是和樂融洽。

用了早膳后，姜氏就回去屋里歇著。徐棲鶴對我道：“離這座院子不遠，有個桃花林，我們一起去看看。”

我攙著他，走了沒多久，就找到了那種著幾棵桃花樹的林子。此地靠近西苑，不遠可見幾個書生坐在石桌前高談闊論，也有不凡夫俗子來往走，確實比東邊的院子嘈雜得多，可也更有人煙。

徐棲鶴走到桃花樹下，他折下了一支桃花。這個畫面，竟讓我有些似曾相似——我初嫁給他時，他也折過一支桃花給我。后來，我把它放在瓶子里，沒幾天，桃花枝就枯萎了。

徐棲鶴著花：“你可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在南春的別院，命人種了一片桃花園。”他輕喃喃，“我說，等桃花開了，我們就一起去看看。”

我點頭，笑著應：“記得的。”

徐棲鶴的手松開，那支桃花從他手里落，輕輕地墜在了混著花瓣的爛泥里。我微微怔住，徐棲鶴眼里的笑意漸收，他抬眼看著遠：“方才，你都聽見了，是麼？”

我靜靜地著他，徐棲鶴亦緩緩轉向我： “母親是故意說給你聽的，你也早就猜到了，難道不是麼？”

“……”我翕了一下，卻不知該應什麼。

我和他四目相接，只看，他目若剪水，好似氤氳著朦朧的霧氣，眼底卻有一點星火。到最后，那芒漸弱，他別開目去：“其實，我早就知道，你對我，是憐憫多于意。”

我神一頓，當下就搖頭，急道：“鶴郎，我并不是……”他打斷我：“別說了，我不想聽。”

徐棲鶴自嘲一笑：“如果今天我不問你， 你是不是還會幫著母親，一起勸我納妾？”他走出幾步，輕聲道，“我過去跟你說的這麼多，其實，你心里，也從未真正信過。可說到底，還是我自己太貪。”

他止住步伐，喃喃道：“我不肯以十分真心來換，卻要你還以十分，確實是我太貪了，我也明白，你有千難萬難，弄下來，反是我一直在你……”

末了，徐棲鶴帶著幾分心灰意懶，扔下一句：“你們去拿主意罷，我什麼都不想管了。”

不久之后，姜氏便我去見。

“鶴郎說，只要你肯點頭，他就絕無異議。有些話，聽來誅心，卻也是事實。鶴郎的子，你自己也知道，那是時好時壞，我希你能明白，我這個做母親的所思所慮。”姜氏突然落淚，過來握著我的手，哽咽道，“三喜，算娘求你了，最起碼……讓鶴郎留一個后也好。”

自我胎之后，大夫就斷言，沒有三年五載，我恐難再有孕。我深深明白，姜氏為人母的著急，我自小便知后嗣為大，若是我還未曾小產，興許，我尚有面開這個口。然而，我心里也清楚，只要我點下這個頭，我跟徐棲鶴之間，就再也沒有轉圜的余地。

我獨坐一夜，還未及應姜氏，徐棲鶴就嘔了。本來剛養好了點，一夜之間，子的狀況又急轉直下。姜氏大驚失，好在寺里方丈弟子中有人擅岐黃之。

徐棲鶴醒過來后，眼里帶著一決絕，看著我狠狠說：“……誰家的兒，若是不怕一進門就守寡，那就盡管都人抬進來罷。”

三房納妾一事，到底還是不了了之。

回府后，徐棲鶴便不再和我言語。

我知道他心思極重，眼里也不進一點沙子，他若要一，就要全部，若是得不到，便索不要。他向來如此，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一生，從沒變過。

如今，我了虞氏的眼中釘，加之徐長風不在府里，虞氏更是肆無忌憚，明的不行，就暗里尋我麻煩。我不孕一事已經傳遍徐府上下，后宅的正夫人又明著瞧不上我，這世道，妻若不孕，地位就連常人妻妾都不如，那些下人對我也漸漸不再如以往般恭敬。

現下，我已搬去了一僻靜的小院里，此位落在徐府偏院，雖然偏遠了一點，但也算是遠離了虞氏等人，還我一時的清靜。

只不過，我卻沒料到，我這個難得的清靜，不過維持了兩月，就又被輕易地擊碎。

第57章

春日將盡，繁花落。

這廂室比起其他主子的屋子，雖簡陋了些，但也是一應俱全。我坐在椅上，我先前想，此沒有香爐可燒，自有花可聞，我卻沒想過，花也有凋謝的一日，樹也有枯萎的一天。

碧落跪在我的前頭，垂目著地上，額前淌著汗珠，無聲地做了一個吞咽的作。

我足足沉默了半柱香之久，才輕輕一啟：“是誰的？”

碧落一震，當下就紅了眼眶，拜下來哽咽說：“君，奴婢知錯，奴婢知道，君這一回，一定不會原諒奴婢——”

打小，我心就得很，最見不得旁人哭。以前，我看到院子里的下人罰，心里便覺得他們可憐，嬤嬤卻“呸”地一聲，說：“四哥兒，這有什麼好心憐的，你是不知道，這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

我自問素來對下人不薄，因我自己也是賤庶出，地位不比他們好上多，難免就會傷其類，兔死狐悲。我曾經想過，這徐府上下這麼多人，誰都可能算計我，只是，我從沒料到，竟會是我邊的人罷了。

“是誰的？”我又問。

碧落這才止住了哭聲，抹了抹淚，陡然變得異常從容，淡然地道：“是二爺。”

我原以為，我會靜默良久，可當說是誰的時候，我只覺得口輕輕地一。一開始，那個覺并不強烈，可隨著時間，那空落落的，就會越來越強，越來越令人難。

我后來才明白，這種覺就好像是，心上的，被人活生生地剜去了一塊。

我問說：“……是何時有的？”

碧落垂了垂眼，看著自己的小腹，平靜地說：“那是兩月之前，君剛胎不久，隨華夫人一起去興隆寺。”沉道，“那一夜，二回來得極晚，他醉醺醺的，便、便要了奴婢伺候……”

我抬起眼，問道： “那你為何，會在二爺的房里？”

碧落不語。不必說，答案昭然若揭。后宅里，做下人的，有誰不想在主子面前開臉。以前，我在家中，也有丫鬟婢用銀錢買通了僮仆或管事，把人安排在主子邊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