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無言以對。
老人笑了,“我且問你,顧氏,如果你可以選擇,是願意讓顧粲去往雲霞山修行,還是跟隨我去往書簡湖?”
“莫急著回答。”
老人擺擺手,讓婦人不要急於表態,緩緩道:“雲霞山,是我東寶瓶洲二流墊底的山門,不過你若是覺得這雲霞山就不值一提,則是大錯特錯,雲霞山出產的雲石,是真正的天材地寶,別說是東寶瓶洲,便是整座天下,也只此一家,故而云霞山地位超然,大家都願意敬他三分,尤其是道家丹鼎派的宗門道觀,與雲霞山更是香火綿延千年,有著很深的關係。而老夫,不過是書簡湖的修士之一,只佔據著一座湖心島,弟子屈指可數,奴僕不足百人。”
婦人顧氏嫣然一笑,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我與那雲霞山子的差距,便是與仙長你的差距,我怎麼可能讓顧粲放著天福地不去住,跟隨那子去田地裡刨食吃?”
老人爽朗而笑,突然記起一事,沉聲道:“那年世如何?顧氏,你往細了說,以防萬一。”
婦人愣了愣,捋了捋鬢角髮,這才輕聲說道:“那可憐孩子陳平安,爹孃都是鎮上長大的人,他孃親跟我關係還很好,模樣一般,子是真好,我好像從沒有見和誰紅過臉,男人那相貌,上不了檯面,還真有點配不上,不過燒瓷手藝不錯,如果不是死得早,指不定熬個二十年,就能當上那座大龍窯的窯頭。至於是怎麼死的,有說是那個暴雨夜,怕斷了窯火,匆忙趕路,一失足跌了溪水,也有說是去砍柴燒炭,貪圖小便宜,闖朝廷封的山頭,給野叼進深山老林了,總之,都沒找著。那男人,幾子打不出個屁的悶葫蘆脾氣,對自家孩子倒是好,每次回鎮上都要捎帶些小禮,小鼓、糖菩薩、老碎瓷,大上來說,那一家三口,在男人死前,還算安穩。”
“陳平安他爹死了後,他娘大概是有了心病,神氣很快就撐不住了,本來就不結實的子,說垮就垮,不到一年時間,就病倒了,瘦得皮包骨頭,看得我們這些老鄰見了都發慌,完全認不出是當年那個頂水靈的俊俏子了。那個時候,就是陳平安那孩子照顧著,那麼點大的孩子,買藥熬藥、燒飯炒菜,什麼都做,孩子當時個子太矮,燒菜還得踩在板凳上,還有,爲了省錢給孃親買藥,有些容易見著的藥材,便漫山遍野找去,多了,就賣給藥鋪。”
“估著有次是吃錯了藥草,揹著揹簍回到泥瓶巷的時候,那孩子突然就摔在地上,口吐白沫,滿地打滾。嚇得我們以爲這一家三口,就這麼全沒了。當時我婆婆還在世,就說這一家子都走了纔好,省得留下誰吃苦,都走了,在間還能有個全家團圓。後來,孩子不知怎麼,自己就好了,扛過了那場病,只是孩子他娘還是沒能熬過那個冬天。哦對了,仙師,陳平安那孩子是五月初五生的,咱們小巷老一輩的街坊鄰居都說,這算是一年當中最不吉利的一天了,很容易招來髒東西,還會連累家人,
所以那孩子爹孃走了後,家裡已經找不出一顆銅錢了,甚至那些個他爹送的小件,幾乎都去小鎮別地方,找那些同齡人換了吃食……”
婦人說到這裡,老人終於開口說話,“五月初五?有點意思,容我算算。”
五指掐訣,袖有乾坤。
見婦人發呆,老人笑道:“你繼續說便是。”
婦人哦了一聲,“念在那麼多年鄰居分上,我們這些住在泥瓶巷上的人,雖然不太敢把陳平安往自己家裡帶,但是時不時救濟一下他,送幾碗飯菜過去,這點小事還是能做到的。人心都是長的,說實話,如果不是那孩子的生日,實在讓人犯怵,要不然沒誰不打心眼心疼這個懂事孩子。當然了,有一說一,街坊裡也有不厚道的,一些個見不得別人好的傢伙,就喜歡故意作踐那個孩子,害得他最後只好去當了窯工學徒,要知道他孃親臨死前,可是要孩子答應,將來哪怕當個乞丐,也絕對不許去龍窯做活的。那麼孝順聽話一孩子,能夠讓他違背誓言,肯定不是一般的事。”
老人問道:“年的爹孃,兩人的姓名和生辰八字,你知不知道?”
婦人只說知道名字,生辰八字就沒人清楚了。老人說不礙事,片刻之後,冷笑道:“雕蟲小技,鬼蜮伎倆!”
婦人一頭霧水。
老人解釋道:“那男子死於非命,多半是無意間知曉了小鎮,可惜運氣遠不如你們家好,祖蔭更比不得你家多,最後男人爲了他兒子的安危,打碎了那隻本命瓷瓶,如此一來,自然讓小鎮外的某座宗門落了空,這可是好大一筆投,一個小窯工,哪裡賠得起,就只好以命相抵,一條命不夠,就加上他媳婦的,說來可笑,大概是那個窯工的死,對某些人來說太過輕巧,實在懶得耗費多餘力,故而用以瞞天過海的遮掩法,竟然施展得如此簡陋,也太不當回事了。”
婦人臉黯然。
老人一眼穿婦人心思,笑問道:“怎麼,愧疚反悔了?”
婦人慘然一笑,“是有愧疚,終究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肯定有,但是要說反悔,絕對沒有!”
老人點頭道:“看出來了。”
婦人自言自語道:“如果換陳平安他娘,於我現在的位置,相信也會這麼做的。”
老人搖頭道:“那倒未必。”
婦人沒來由大聲道:“肯定會!”
老人也未生氣的無禮,只是慨道:“可憐天下父母心。”
————
草鞋年坐在門檻上,“寧姑娘,我能不能問你一些事?”
黑背靠牆壁,盤而坐,綠鞘狹刀橫放膝前,“當然。但是涉及到機和私的話,我不回答。”
陳平安問道:“你們來這裡,一般會待上多久才離開?”
皺了皺眉頭,“不一定,有些人運氣好,可能當天來回,有些人運氣差,一輩子就待在這裡了。如果一定要我給出一個推斷的話,也行,但是未必準,你自己看著辦,比如我們這撥人,一行八人,兩撥屬於狗大戶,人傻錢多,他們一看就不像是能來去匆匆的,怎麼都該在小鎮上待個幾天,那個戴高冠掛玉佩的公子哥,估著會相對順利一些,有個傻大個,一門心思對付那口水井了,能不能得逞,看老天爺賞不賞這碗飯給他吃。”
陳平安追問道:“還有個人呢?”
“誰?”
“就是個子高高的,歲數不大的那個人。”
“你喜歡?”
門口的陳平安笑了笑,本就沒有當真。
黑大概也覺得自己說了個不好笑的笑話,神沉重起來,“我其實聽到你和陸道長的聊天了,你和有恩怨,所以想……報仇?”
嘆了口氣,“勸你一句,像你們這些半山腰上的人,在山頂那些人的眼中,其實跟山腳的人沒什麼兩樣,不是人家眼高於頂,而是他們確實有資格看低你們,到了這個‘末法之地’後,不說那個雲霞山的子,就是那個穿大紅袍子的小孩子,他一拳打在你口上,也能要你嘔一大碗,反過來你使勁打他一拳,不敢說撓撓,但最多就是讓他到一陣氣悶,絕對傷不到臟腑。至於原因,很難掰扯清楚,主要還是我不擅長講這個。”
陳平安背對屋子,向門口,道:“我想知道,爲什麼要殺我,我們明明才第一次見面。”
醞釀了半天,纔開口道:“未必是那種濫殺無辜的人,怎麼說呢,修行路上,跋山涉水,有寬有窄,有關道,有獨木橋,走得快了,不小心踩死了螞蟻,了從江河裡抓幾條魚,道法有所小,隨意施展開來,誤殺了鳥雀蛇鼠,皆有可能。我說得不太好,你聽得懂我的意思吧?”
陳平安嗯了一聲,道:“大致懂了。”
然後年有些沉悶,重新向院門口。
其實他一點都不懂,不懂爲什麼那些人,可以如此無所謂別人的命。
很久之後,陳平安轉頭笑道:“要是姑娘不嫌棄,就住在這裡好了。需要什麼,只管說。”
“那你呢?”
“我認識一個人,這兩天就去他那邊住,你不用擔心,他劉羨,是我的……朋友。好朋友!”
看著門檻上那個瘦弱背影,笑道:“謝謝!”
年咧一笑,撓撓頭,沒說什麼客套話。他猶豫片刻,最後終於鼓起勇氣,再次轉頭道:“寧姑娘,如果有一天我回不來了,你就把我那袋子金銅錢給劉羨,讓他以後幫我照看這棟宅子,也不用打掃,偶爾修補一下,加些新瓦,不讓它雨就行,還有就是牆別塌,院門也別太破了。如果能夠在大年三十的時候,上門神和春聯的話,是最好了!如果覺得這件事太麻煩,不做也沒關係。”
看到陳平安說到門神和春聯的時候,年眼睛裡閃著異樣的彩。
顯而易見,這個泥瓶巷的孤兒,希冀著過年的時候,家門上能夠有門神,門楣上能夠有春字,已經想了很多很多年了。
爹孃死後有多年,便想了有多年。
所以當那個了無牽掛、也無心結的年,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拍了拍膝蓋,緩緩站起的時候。
擱置在屋桌面上的鞘飛劍,驟然嘶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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