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很悉這種眼神,就像自己小時候看待劉羨是一般無二的,那會兒的劉羨,是杏花巷泥瓶巷這一帶的孩子王,抓蛇捕鳥撈魚,好像天底下就沒有劉羨不會的事。到後來,原本跟在劉羨屁後頭當跟班的同齡人,有些也去了龍窯當學徒,更多是散小鎮各個雜貨鋪子當夥計,或是給親戚幫忙管賬,也有如宋集薪所說,最沒出息的人,纔會去莊稼地裡刨食吃,最後還跟劉羨混在一塊的,就只剩下他了。
陳平安將送給的三條石板魚,用幾狗尾草穿過魚鰓串在一起,遞給。接過這串魚,拎了拎,有些輕,覺不像是能湊足一碟青椒炒魚,便歪頭瞥了眼小溪水坑,滿是期待。陳平安心領神會,歉意道:“接下來抓起的魚,我要熬湯給朋友補,不能送給你了。”
指了指不遠那隻打開的包裹,示意可以用那些糕點來換魚,陳平安搖頭笑道:“不行,糕點好吃,也能填飽肚子,但是不如魚湯養人。”
點點頭,沒有強人所難,默默坐回原位,小心翼翼將魚放在腳邊,然後繼續“坐吃山空”的大業。
陳平安雖然好奇的份,但也沒有多詢問,看穿著打扮,不像是福祿街桃葉巷那邊的大家閨秀,倒是有些像是隔壁鄰居的稚圭,秀裡秀氣的,也不說話。陳平安突然有些擔心,不會是了家裡東西出來吃的小丫鬟吧,聽說那些大宅裡的規矩厲害得很,劉羨和宋集薪兩人總喜歡反著說話,唯獨在這件事倒是例外,只不過劉羨的說法很嚇人,說是丫鬟婢在那些院牆高高的宅子裡頭,一個走路姿勢不對,就會被眼睛跟捕蛇鷹一樣好的管家派人打斷,丟到牆外的街上等死。宋集薪則說劉羨以訛傳訛,纔沒那麼誇張,只不過大家門戶裡的丫鬟嬤嬤,確實走路都跟貓似的,聽不著半點聲音。當時劉羨瞥見一旁著樂的婢稚圭,立即就惱怒了,大罵宋集薪鵝什麼鵝,你家的鵝能說話啊?
陳平安最後抓上來七八條石板魚,竹簍被它們撞得搖搖晃晃,臉慘白的年知道自己差不多極限了,春天的水冷,是往骨子裡鑽的那種,最主要當然還是傷的左手經不住,陳平安最後一次上岸後,快步跳下青石崖,鑽溪畔草叢裡,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沒過多久就拔出三四樣草,不草帶著泥土,一大把握在手心,撿了塊普通石子,回到石崖後,找到石崖一手心大小的天然小坑窪,乾抹淨後,開始輕輕搗捶草藥,很快就變一團青的漿糊,水散發出春季水畔野草的獨有芬芳。
背對著,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咬牙關,開始拆解左手棉布,額頭很快滲出汗水,一下子覆蓋了從頭髮落的冰冷溪水。模糊的傷口,雖然比起包紮前的白骨可見,已經好上一些,但仍然稱得上目驚心。陳平安來時並沒有想到左手會溪水,所以沒有準備棉布條,之前滿腦子都是蛇膽石可以掙錢以及抓魚燉湯兩件事,這個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年正有點懵,突然一隻手掌出現在眼前,攤放著幾條幹燥潔淨的布條,原來是青不知何時撕下了一截袖管,陳平安慘然一笑,顧不得跟客氣,往手心傷口塗抹上草藥後,靠近邊,用牙齒咬住一端,右手扯,圍繞手背兩圈後打結,一系列作,有條不紊,又如蝴蝶繞枝,讓旁觀者眼花繚。
綁紮完畢後,陳平安緩緩擡起右臂拭滿臉汗水,兩條胳膊抖不止,本不控制。
蹲在附近的青,朝陳平安出一大拇指,滿臉你很厲害的表。
陳平安右手指了指自己眼睛,苦笑道:“其實痛得我眼淚都流出來了。”
轉頭瞥了眼年自己編織的大籮筐和青竹魚簍,有些疑。
陳平安神尷尬,“那些石頭能掙錢的,而且抓魚也很重要。”
懵懵懂懂,但仍是沒有開口說話,兩眼有些放空,扭頭怔怔著波粼粼的溪水。
潺潺溪水挲著那些出水面的石頭,嘩啦啦作響。
那一刻,星空璀璨,天地寂寥,人間好像唯有一雙年。
陳平安的逐漸安靜平穩下來,原先急促的呼吸,開始下意識放緩,轉爲悠長綿綿。
就像從山洪暴發的小溪,變了春秋枯水的溪水。
這種悄然轉變,年自己本沒有在意,渾然天,水到渠。
陳平安知道一溼漉漉的,不能被初春的冷風吹太長時間,得趕回到小鎮換衫去。年自然不會懂醫書上的那些養生和病理,但是這輩子最怕生病一事的年,對於四季節氣變換和自的適應,早就培養出一種敏銳直覺。所以很快穿上草鞋,在腰間繫上魚簍,背起籮筐,跟青揮揮手,笑道:“我走了,姑娘你也早些回家。”
陳平安一邊走下石崖,一邊忍不住轉頭提醒道:“廊橋那邊水特別深,千萬小心別腳底打啊。回家的時候,最好靠著水田這邊一側,哪怕摔倒了,一泥總好過掉溪裡去……”
陳平安說著說著,突然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有些不吉利,聽著不像是好話,反倒是泥瓶巷顧粲他娘,最擅長的那種咒人的混賬話,陳平安很快就閉上,不再嘮叨了,加快腳步,向北跑向小鎮。
籮筐很沉。
可是草鞋年格外開心。
解開那個近乎死結的心結後,陳平安第一次覺得自己要好好活下去,好好的。
比如說要有錢!
能買得起帶著獨特墨香的春聯,彩繪門神,吃得上大娘家鋪子的包子,最好再買一頭牛,像隔壁宋集薪那樣能養一窩……
青依然還在孜孜不倦地“挖山”,神認真嚴肅,每次拿起一樣新糕點,都像是在對付一位生死大敵。
正在跟一塊桃花糕較勁的時候,突然僵,意識到大事不妙後,不是逃跑,而是張大,囫圇吞下大半塊糕點,然後拍拍雙手,坐在原地束手待斃。
不知何時多出一個漢子,材不高,但給一種敦厚結實的覺,可也不會讓人誤以爲是個村夫莊稼漢,因爲男人的眼神實在太過刺眼,讓人不敢正視。
男人看著只剩下“山腳”的那個碎花紋包裹,滿臉無可奈何,想要開口教訓兩句,又捨不得,默默看著自家閨那種我犯錯就認罰的倔強模樣,他更是心疼得一塌糊塗,好像自家纔是犯錯的那個人。
男人很想說些緩和氣氛的話,比如閨你了,就在劍爐茅屋那邊吃便是,吃完了明天爹再給你去小鎮買。
可是話到了邊,生斂的男人又說不出口,彷彿一字千鈞,死死住了舌頭,如何也不知道如何安兒。
這一刻,男人覺得自己還不如那個草鞋年有本事,好歹兒不用那麼張兮兮。
青突然擡起頭,問道:“爹,當時爲啥不收他當學徒?”
閨主說話,讓男人如釋重負。
男人雖然板著臉,但已經一屁坐在兒邊,解釋道:“那娃兒後天好,但是骨太差了,就算爹收下他,他也會一下子就被師兄弟們拉開距離,再努力,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差距變大,萬一到時候又要多出一個柳師兄來,何必。”
青臉黯然,不知是聽到那個“柳師兄”的緣故,還是草鞋年的肩而過。
男人猶豫了一下,還是不打算藏掖,以免誤歧途或是壞了聖人謀劃,“再者,這個年太平凡了,在小鎮上,反而顯得很特殊。秀兒,你大概不不知道,這娃兒的本命瓷很早被人打碎,所以就了孤魂野鬼一般的貨,不祖蔭的蔭庇,與此同時,又會有種種不易察覺的怪事發生,這也是宋集薪和那子選擇做他鄰居的原因,要不然以宋集薪的份,會連福祿街也住不得?顯然是不可能的。”
認真思考了一番,“爹你是說他有點像是魚餌?”
男人了的腦袋,“差不多。”
然後他笑道:“若我們父二人,不是天底下最不講究外、機緣和氣數的劍修,說不得爹也會讓他留在邊,看能否讓你多一些好。”
青有些悶悶的,心不太好。
男人慨道:“秀兒,爹話糙理不糙,別嫌不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