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姚嘆氣道:“這類天地異象而生的兇種,竅遠不如我們人來得別有天,雖然因此而修行極難,但好是氣神的流逝,也更加緩慢,使得極爲長壽,則五百年,多則五千年的壽命,搬山猿生善不喜靜,若無修行,壽命不會太長,自然不如蛟之流,但是搬山猿終究是曾經的一方霸主,壽命依舊長達兩千歲左右,而且這頭護山猿,顯然已經修了道法神通,一旦被他躋上五境,加上他第九境的魄,別說兩千年壽命,就是三千年,四千年,也不是沒有可能。”
寧姚著那個消瘦背影,“所以別覺得自己活夠了。”
陳平安一聲不吭。
寧姚有些心酸。
兩兩無言,道破天機的心中逐漸生出一些愧疚,便搜腸刮肚地去醞釀措辭,想著安一下那傢伙。
只是當寧姚想得頭都大了的時候,卻聽到了草鞋年的一陣輕微鼾聲。
寧姚頓時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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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巷深一棟大宅子,從到外收拾得乾乾淨淨,甚至連院門口的道路,也比別人家門口整潔許多。
一位面相與慈眉善目絕對無緣的老嫗挑了挑燈芯,讓屋燈火更明亮一些,然後滿是寵溺地向自己孫子,開始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絮絮叨叨:“又大半夜跑到屋頂上去作甚?老話說春捂秋凍,你總也不聽勸,正是長的時候,真要凍出病子來,讓怎麼活?”
憨憨傻傻的年咧一笑。
老嫗坐下後,哀嘆一聲,開始念自家那本難唸的經,“我的乖孫兒呦,你是不知道,今兒白天,那頭白眼狼不知道聞到了啥味,突然拎著大包小包的禮登門,你當時不在家,你是沒看到他那副臉,真是孝順兒子慈祥爹,都快把給哭嘍。”
說到這裡的時候,老婦滿臉譏諷,冷不丁往地上吐出一口濃痰,又有些後悔,便趕用腳尖碾了碾,老婦擡頭向滿臉無所謂的年,氣不打一來,只是捨不得打,只好氣呼呼道:“沒心沒肺的崽子,也不知道心疼心疼。你本名馬玄,只是有爹生沒娘養的,不是命苦是什麼,就給你加了個苦字,你要是嫌晦氣,以後自己改回來便是,不打的,不用在意的想法。就是鄉野老婆子,是田間的蛤蟆,見識短淺,活該一輩子遭罪吃苦……”
老嫗開始拭眼淚。
年馬苦玄手放在老婦人皮包骨頭的乾枯手背上。
老婦人看了眼自己孫子,年眼神中終於帶著點,欣笑了,反過來拍了拍馬苦玄的手背,“我啊,是沒福氣的人,你爺爺有良心沒本事,靠不住,兒子有本事沒良心,還是靠不住,所以就只剩下你這麼個念想了。要是你再沒有出息,這輩子吃過的那麼多苦,算是白吃了。吃苦不算什麼,別像這樣就,以後一定要出息,有大出息,誰欺負過你,你往死裡欺負回來,千萬別當好人,壞人呢,偶爾當幾次,也沒事的,別一門心思吃飽了撐著去害人就行,小心遭報應不是?老天爺喜歡一年到頭打盹歸打盹,可總還有睜開眼睛的時候不是,萬一給抓個正著,哎呦……”
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說法,年是從小聽到大的,估計耳朵起繭子不說,而是都換好幾茬的繭子了。只不過年始終沒有回手,任由自己輕輕握著。
老婦人猛然問道:“你喜歡稚圭那個小賤婢幹啥?”
年微笑道:“好看唄。”
老嫗稍稍加重力道在馬苦玄手背一拍,大罵道:“沒良心的小爛蛆!連這裡也不肯說實話?”
年嘿嘿一笑,“你放心,是好事。”
老嫗將信將疑,暫且下這個疑問,換了個話題,“知道你爹孃爲啥不要你嗎?”
年笑道:“那會兒家裡窮,養不起我?”
老嫗驟然提高嗓門,尖道:“窮?咱們馬家這七八輩人,可真算不得窮人門戶,也就是裝慣了孫子,到最後連大爺也不知道如何當了,其實老祖宗留下一條祖訓,再有錢也不許把宅子安置在福祿街上,桃葉巷也不許。你那對活該遭天打雷劈的爹孃,他們如果窮的話,能每天穿金戴銀?頓頓吃香的喝辣的?除了沒敢搬去四姓十族扎堆的地兒去擺闊,他們什麼福的好事落下一樁一件啦?”
每次說到兒子兒媳,老婦真是恨得牙,冷笑道:“那些個祖輩規矩,就是埋在土裡爛泥的玩意兒,多年過去了,如今能值幾個錢?孫子,你以後出息了,別太當回事,活了一大把年紀,見多了有錢人和沒錢人,說到底,只有沒本事的人,纔去當老實人!”
馬苦玄笑容燦爛,不知道是覺得有道理,還是認爲稽可笑。
這個年從小便是這樣,什麼虧都能吃,什麼欺負都能忍,可是有些事執拗起來,就連他也勸不說不聽。
老嫗想了想,起跑出去看院門栓了沒,回到屋子重新落座後,低嗓音,“孫子,別看這麼多年裝神弄鬼,除了當接生婆,就是給人喝一碗符水,要不就是厚著臉皮跟人收破爛,但是告訴你,那些收回來的老件們,可都是頂天的寶貝……”
年重新恢復憊懶的神態,顯而易見,對於的那一大箱子破爛,馬苦玄並無興趣。
老婦人猶然訴說早年各種更蒙拐騙的伎倆,得意洋洋。
馬苦玄突然問道:“,泥瓶巷陳平安他爹,是不是死在……”
老婦人臉劇變,趕手捂住自己孫子的,厲道:“有些事,可以做,不能說!”
年笑著點頭,不再刨問底。
之後老婦人也沒了炫耀過往榮的興致,病懨懨的,心思沉重,時不時向窗外的夜景。
馬苦玄笑問道:“,你在咱們小鎮當了這麼多年的神婆,杏花巷的街坊鄰居,人人都說你老人家能過之隔,接引亡魂回到間……”
老嫗白眼道:“別人信這些烏煙瘴氣的,你也信?連打雷也怕的一個人,真要見著了鬼魂,還不得自己把自己嚇死?”
“別怕。”
年馬苦玄輕聲笑著,“人鬼殊途,神仙有別。大道朝天,各走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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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曉時分。
草木小窩的寧姚緩緩睜開眼睛。
不見年影蹤跡。
迅速起,彎腰走出,腳尖一點,跳到那尊側臥破舊神像的巨大肩頭之上。
遠草鞋年正往這邊跑來,腳步不急不慢,不像是被追殺。當他看到墨綠的後,趕招手示意下來。
寧姚跳下佛像肩頭,站在年前。
“老猿沒找到咱們這邊。”
說完之後,陳平安面朝那尊沒了頭顱的神像,雙手合十,低頭一拜,碎碎念念。寧姚依稀聽到是懇請不要怪罪的言語,翻了個白眼,卻也沒說什麼。
之後陳平安神神低聲道:“我帶去你看兩尊神像,很有意思!”
寧姚問道:“是神仙菩薩顯靈,願意出來見你了?那豈不是心誠則靈?”
陳平安悻悻然道:“寧姑娘你這話說的……”
寧姚一挑眉頭。
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繼續道:“一聽就是讀過書的!”
寧姚霎時間整個人就變了一個人,咳嗽幾聲,心中默唸矜持矜持。
年在前頭帶路,默默跟在後邊。
寧姚下意識出一手指,了眉心。
真是命懸一線啊。
天人戰許久,深呼吸一口氣,才弱弱說了兩個字,謝謝。
年其實一直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自然聽到突如其來的謝言語,雖然心深,沒覺得需要跟自己道謝,反倒是自己應該謝纔對。
只不過陳平安實在不知道如何開口,便乾脆不搭理這茬了。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怔怔向南邊,自言自語道:“如果老猿已經被齊先生驅逐出境,所以纔沒有追殺我們,該怎麼辦?”
無言以對。
陳平安繼續前行,看不出異樣。
寧姚加快腳步,跟他並肩而行,忍不住問道:“陳平安,你沒事吧?”
陳平安搖頭道:“沒事。我知道有些事,就是這樣的,沒辦法就是沒辦法。”
年沒有讀過書,所以不知道那句話的意思,如果換一個說法,做人力終有窮盡之時。
寧姚突然停下腳步,等到年疑轉後,指了指自己眉心的紅印,“知道你好奇,但是沒好意思問,我不妨跟你說實話好了,這便是我寧姚的殺手鐗,正山老猿厲害吧?把你我攆得比喪家之犬還悽慘,對不對?可我眉心竅,放著我娘贈送給我的一樣十歲生日禮,是我的本命之,它只要出現,別說老猿要死,就是……”
說到這裡,掐斷了話頭,直接跳過,“之所以跟你說這些,我是想告訴你,天地大得很,別小看自己,也彆氣餒,你現在不是已經習武了嗎?不如連劍也一起練了!”
陳平安問道:“你會教劍?”
寧姚理直氣壯道:“我天資太好,學劍極早,境界攀升極快,但是教別人劍,半點不會!”
陳平安撓撓頭。
寧姚想了想,正道:“那柄飛劍我就算想送給你,它也不會答應的,而且我也不願如此辱它,在我家鄉,認爲世間有靈之劍,皆是我輩同道中人。”
寧姚最後摘下腰間雪白劍鞘,“但是這把劍鞘我可以送給你!”
陳平安一頭霧水,“爲啥?”
寧姚使勁拍了拍陳平安肩膀,語重心長道:“連劍鞘也有了,距離劍仙還遠嗎?”
陳平安傻乎乎接過空的劍鞘,瞠目結舌道:“說啥?”
寧姚大步前行。
當時只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極其瀟灑的事,僅此而已。
陳平安小心翼翼拎著劍鞘,心想自己上哪兒去找把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