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敏忍不住眼角一彎，接過手里的杯盤，練地燙了一遍。

燙杯這事很考較手上功夫。有人磨磨蹭蹭拖拖拉拉，一套碗筷燙好，他已經跟同桌客人拉完了三代的家常；而蘇敏顯然是注重效率的一派。他的手指修長靈活，仿佛是在滾水里彈了一遍琵琶，隨后全而退，兩套杯盤已然清爽溫熱，泛著龍井香。

可惜這表演只持續了幾秒鐘。林玉嬋還沒欣賞夠。

忍不住想，果然是換槍子兒練出來的手。

從養尊優的豪門爺到自燙杯盤的尋常茶客，他安之若素，從沒有怨天尤人的言語。

林玉嬋將燙好的茶杯一排擺好，給他滿上茶，小聲央求：“別告訴王掌柜——他要是知道我讓客戶給我洗杯，怕是要把我也按在鍋里燙一遍。”

蘇敏食指在桌上叩了兩叩，懶洋洋說：“那要看你今日表現如何。”

林玉嬋瞬間斗志昂揚。

“王掌柜令師傅按你們的要求，又炒了一批樣茶，請你檢閱。”開門見山，“還有，掌柜的說，今年出口貨有幾樣新規，恐貴行不知，要我一條條的給你們過一下手續；海關那邊換了一把手，要求格外嚴格，我們不敢擔風險，這些附加稅款需要寫清楚；對了還有，這些單子要先填一下……”

在大清做生意比想象得復雜。林玉嬋上輩子的工作經驗僅限于超市打工，為了迅速弄明白所有流程，很是用心花了一陣工夫。

不懂的就刨問底，別人不肯告訴的，就厚著臉皮在一旁觀察，別人趕不走。

蘇敏靜靜聽說，偶爾話，不聲地挖幾個坑，倒是都沒跳，業務能力超乎他想象。

忽然又憶起當初為了留在茶行，如何死纏爛打任勞任怨。他偶爾在公行見辛勞，汗如雨下的模樣，他自己累那樣怕是都吃不消。

在生存力面前，人的潛力還真是不可小覷。

……

“爺？我說完啦。”

林玉嬋見他不做聲，生怕被捉到什麼破綻，小心地問。

蘇敏快速將文件最后過了一遍，忽道：“你是左撇子？”

“我……”林玉嬋想了想，說，“左右都可以。”

的左手比不上右手，但比常人靈活些。來到大清以后自己練字，做慣了卷子的右手總是順手寫簡，為了避免穿幫，決定用左手寫筆字。

反正是從零開始，正好抹掉過去的習慣。

想不到這都被他注意到了。可得格外謹慎。

笑著轉移話題：“一個人的左右手呢，寫出來的字是不一樣的。我左手寫的字規整一些，比較適合起草合同文件。”

蘇敏興趣：“哦？這我倒不知。今日長見識。”

“左右手字跡不一樣”這個道理，凡是讀過幾本現代三流罪案小說的，基本上都算常識。林玉嬋總算找到點微不足道的穿越優勢，可惜沒卵用。

蘇敏跟閑談幾句，忽然問：“就這些事，在你們茶行里談不就行了，為何要來這里？”

林玉嬋呷一口茶，頓了一頓，環顧周圍。二樓雅座人跡稀，小二也不常上來。

是時候了。

低聲問：“上個月二十九號，在德行炒茶作坊外面看的，是不是你？”

大煙的甜膩氣味順門而。蘇敏不自覺地皺皺眉。

茶館隔壁是煙館，墻壁上安著一道門。煙的客人要吃要喝，都可以直接從茶樓點單。

雖然還是國喪期間，但廣州這種天高皇帝遠的蠻荒地界，大家都不太講究，戴孝也就是腰間纏條白布而已。各種娛樂活只是象征地停了幾天，就紛紛強勢回歸，煙館的生意甚至比往年更紅火。

蘇敏換了個上風的位置，連喝好幾口茶，才遲疑著說：“你——你怎麼知道？”

這相當于承認了。林玉嬋原本還盤算著，要套他的話，可得費一番功夫。

那接下來話就好說了。放低聲音，欠了，口著桌沿，說道：“你這樣不。如今掌柜的已經警覺，讓伙計們格外留意。你下次再這樣，小心讓他們當場抓住。那可就是丟了整個怡和洋行的臉。”

蘇敏有些訝異，問：“你這是給我通風報訊？”

林玉嬋一笑：“敏爺，你也知道我是被賣到齊府的，德行賺不賺錢跟我沒關系。你是我救命恩人，我自然要向著你——我告訴你一個。下個月十日是太后大壽，廣州巡設宴，商界人士都邀。之后炒茶的師傅們會回鄉祭宗祠，已經集告了假。”

“太后”就是后來赫赫有名的慈禧。今年雖然還不到三十歲，但已經對“過生日”這件事顯出了濃厚的興趣，又剛剛扳倒了八大臣、實現垂簾聽政，自己的壽誕當然不能靜悄悄過去。

“國喪”百日娛的期限已快過了，廣州跟京城隔著千里，更是沒必要恪守規矩，白白荒廢經濟活。提前幾個月，城里就開始放風聲，富豪們籍此互相結、比著花錢。

蘇敏眼角一霎，目微微發亮。

林玉嬋笑道：“……所以那一日，不商鋪沒人，炒茶作坊從早到晚都不會有人上工。你可以進去隨便參觀，想怎麼看就怎麼看。”

蘇敏笑問：“我怎麼進門？”

林玉嬋左右看看，神神地從懷里出一把鑰匙，輕輕放在桌上。

“拿好。掌柜的以為丟了。”

蘇敏拾起鑰匙，微微笑著，一口一個吃蝦餃，半晌不言。

林玉嬋也夾了個蝦餃，“爺？”

“阿妹，”他終于說，“這鑰匙是你們掌柜的給你的吧？”

林玉嬋心里跳半拍，蝦餃沒送進，懸在半空。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