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扯開名冊,余看一眼,“楚南云違背會規,惡行累累,即刻逐出洪門,連帶心腹五名,就地誅滅。其余兄弟,雖有罪責,念在所陷不深,若愿重新歸順洪門,一概赦免。如愿回鄉,任憑離開。義興船行即日起歇業,由兩廣分舵接管整頓。”
馬仔們面面相覷。天地會公認的兩任總舵主,第一位鄭功,第二位陳近南,都已經在天上打了幾百年麻將,管不到俗世的徒子徒孫;各地分舵也早就各自為政,所謂“總舵主之命”,就像洪秀全宣布的“天父圣諭”一樣,只是個蘿卜章,表明自己師出有名。
但“金蘭鶴”的大名一出,有點年紀的全都如雷貫耳。
“廣東金蘭鶴……說是有一桿開了的洋槍,槍法神準,百步穿楊……
“那不就是這把?——不會吧,哪變出來的?”
“據說在廣州三元里,一人殺了二百洋鬼子……”
“……不是已經被砍頭了麼?怎麼……”
“假的!障眼法!又活了!你們真是消息不靈通……”
蘇敏任人議論揣測。他手里的槍已經快散架了,子彈只剩三顆,更沒有什麼“兩廣分舵”接應。但凡有人垂死一博,他就得去蘇州河跟楚老板一起并肩遨游。
匍匐的人群中突然竄出一個大漢,辮子盤在頭頂,聲道:“假的!我見過金蘭鶴!大胡子!絕沒這麼年輕!”
那是楚南云最心腹的一個打手。他五大三,虬結,一邊喊,將關節活得咔咔響。一邊抄起桌上大煙筒,咔的一聲,輕松折為兩截。
碎末落地,他朝蘇敏猛撲過去。
“你可以試試。”斑駁的槍口指著他雙目之間。槍口后的年輕人抿起角,似有似無的笑意令人膽寒,“便知我真假。”
大漢嚨里咕嚕嚕響,和他兇狠對視,余瞥見泊里的幾尸。
蘇敏食指扣扳機,冷靜地回。輕微的作帶給他不祥的反饋。后膛里的這顆彈,八已經卡住了。
令人心悸的對峙持續了一盞茶工夫。忽然,另一伙計巍巍站了起來,將那大漢的拳頭用力推開。
“罷了。認命吧。”他轉向蘇敏,沙啞地說:“多謝舵主留我等命。”
團中最忌人心不齊。更何況倉庫里有不像蘇敏這樣、被騙來做苦力的,此時一聲不吭,猶如木偶。
缺了一把胡子的關公灰頭土臉,然而雕工獷,一雙虎目余威尚在,令人不敢直視。
一盞污穢的油燈自下而上,將那廢棄的木雕照得宛如天神。
蘇敏心念一,走到神像正前,起前襟,鄭重拜了下去。
“神明在上,佑我洪門,重拾正道。”
眉眼間青尤存的后生仔,不管多麼心狠手辣,也很難讓人一眼敬畏。但關公是天地會拜了幾百年的神位,再窮兇極惡之人,在那神威注視之下,也不敢心生邪念。
蘇敏直了脊背,沒回頭。
他后黑一群惡,沒一個敢手襲。
微弱的火映在他上,將他的背影勾出火焰的邊。
一兩個人跪了下去,漸漸的,整個倉庫里的人都匍匐在地,有人小聲啜泣起來,嘶啞的聲音極其難聽。
蘇敏轉,清點人數。
如今眾人只是懼他。能不能用,尚未可知。
他略一思索,道:“此地有無廣東兄弟,過來講話。”
真有七八個人站了出來。近年廣州貿易衰落,不底層破產,漂到滬上討生活。
在大清,尤其是南方,地域宗族的力量不可小覷。同鄉之間互相提攜是社會潛規則,比什麼忠孝節義有分量得多。
在楚南云手下,這些廣東佬被排邊緣化,不得重用。
蘇敏被困在這里做苦力的時候,也曾和他們有過流,同命相憐,算不上仇敵。
而他們對金蘭鶴的環深信不疑,又見蘇敏果然有本事,上來就“納頭便拜”,有的還控訴:
“楚老大把我等當苦力使!”
“和江浙兩廣的兄弟都斷了聯系,我們也不甘哪!”
“楚老板給我們發大煙,我們實在是……不得已……”
有了現幾個忠心小弟,蘇敏終于不是桿司令,問清各人姓名籍貫,略一思索,開始派活。
封鎖船行出口、清點財、所有人搜、不安定分子集中看管、去各地據點通報變故、理尸首和跡、重取香燭,令眾人按洪門規矩再次會,重敘兄弟,重發嚴誓,……
小弟們還積極獻策:“最好再拿點錢孝敬巡捕。今夜您老靜不小。”
蘇敏點點頭,讓人去辦。
……
直到船行重歸平靜,蘇敏才輕輕呼出一口氣,蹙的眉結打開。他扶著個箱子,慢慢坐下。捋捋頭發,攥出一把冷汗。
他掌中尚余硫磺和腥氣,閉目一刻,睜開眼時,卻重新溫潤如玉,沒一戾氣。
“阿妹……有手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