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一只細瘦的手腕,涼涼的。
“爺,”林玉嬋從他掌下出手,牢牢抓住手里的三顆子彈,幽幽道,“天亮了,該當好人了。”
他這才睜眼,看著,忽而耳微紅,懶懶的解釋:“對唔住,睡過去了。”
接著給顯擺那把槍:“喏,修好了,你看。”
林玉嬋不知道這槍怎麼壞了,只得敷衍地夸了兩聲,然后翻下床,披上棉。
“我得回宿舍收拾東西了。你接著休息,注意安全。”
還好是第一次,雷聲大雨點小,掉掉得不多,子也清爽大半。不過還是得盡快回去休息。
蘇敏有點愣,惺忪的眼。怎麼睡完就走,連客套兩句都免了?
他坐在冷板凳上瞇了一覺,覺得全關節生銹,哪哪兒都酸疼,提前衰老六十年。
見下床,他不管不顧,先一骨碌滾上去,攤開手腳個大懶腰。
“阿妹,”他手枕頸后,看著林玉嬋鼓搗門鎖,慢悠悠地說,“書桌上有義興船行這些日子的黑賬,還有勒索過的商家名單。我檢查了一下,柜里的現銀倒是跟賬面對得上。”
林玉嬋回頭,“跟我說這些干什麼?”
他當然不好意思說是挽留,只得再婉轉地說:“我的意思,船行的人只能留一半,起碼那些大煙癮的,得想個法子打發掉。就算如此,現銀怕是支撐不了一個月。”
林玉嬋有點明白他的意思了,抿一笑:“所以?”
蘇敏氣得牙。他就差把“幫幫我”幾個字寫在臉上,這死妹丁跟他裝傻!
他只好收起一懶筋,跳下床,大步走到跟前,別有用心地擋在和樓梯之間。
“晚些走啦,我請你飲茶。”
林玉嬋憾地指出:“上海沒有飲早茶的習慣。”
蘇敏臉一黑。他枉來上海灘個把月,活范圍僅限幾艘船,十里洋場一眼沒看過,實在是可憐。
這麼一想,也不忍心跟他把話說死:自己的生計還沒著落呢,沒工夫提著腦袋幫他經營黑幫。
想了想,笑道:“洪順堂下金蘭鶴,地結桃園四海同——你要是不適應現在這種一呼百應的日子,可以回怡和洋行呀。就說你生了次重病……”
你不是好犀利麼?自己想辦法!
他被這話激起了傲氣,微微一勾角,轉從枕頭邊拿出半包云片糕,丟進懷里。
他說:“多久沒吃東西了?路上墊墊肚子。”
林玉嬋接過,又聽他說:“今日除夕。”
“嗯”一聲,莫名覺得落寞。
本該是闔家團圓、辭舊迎新的日子。一個人在大清朝挑戰地獄模式。
還帶著個持續掉的debuff。
隨后想到,對百多年前的古人來說,這個日子意義更大。
無父無母的蘇家小白,不也是獨在異鄉為異客,沒有親人,沒有一個熱熱鬧鬧布置起來的家。
只有個燙手的義興船行,一群表面忠誠、其實各懷鬼胎的癟三,稍有不慎就是泥菩薩過河。
正想著,就聽他說:“我昨日已賞了銀元,打發船工幫眾們回家過年。今晚船行應該無人,年夜飯只有我一人吃。”
他說話時容平靜,帶著些微自嘲的笑。林玉嬋眼眶有點酸了,忽然想到他帶逃命,中了“泥彈”,躺在紅姑船里昏迷的模樣,和現在一樣,很是落寞可憐。
就忘了他昨天手有多黑,只剩下心疼。
蘇敏微笑:“同鄉阿妹能不能賞個臉,一起過個年?我對這里不,地點你定。”
林玉嬋當然也不想孤零零過年,馬上答應,笑道:“五點鐘,我來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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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嬋回宿舍之前,特地繞到博雅洋行看一眼。
昨天昏昏沉沉的,醒來才意識到好像把容閎學霸放了鴿子。而且當初的約定是過了宵就請他報。不過昨夜巡捕房毫無靜,風平浪靜得如同放假。
林玉嬋知道自己畢竟還是太年輕。義興船行既然能橫行霸道那麼久,在巡捕這里肯定已經是“注冊備案”,不會有點靜就過來查。
所以容閎的報警大概也是石沉大海,幸好。
但畢竟容閎好心攬事,陪冒險,必須去道個歉。
走進西貢路才發現,洋行大門鎖,門口疊著幾個行李箱。花園里支著把傘,容閎正兩眼放空,躺在上面雪茄讀書,也不顧冷風颼颼的。
“林姑娘,”他看見,先跳下躺椅跑過來,抱歉地跟打招呼,“我惦記了一晚上,你平安回來就好。看來你說得沒錯,這些□□果然是盜亦有道,哈哈——你那人質朋友還安全麼?”
林玉嬋忙說一切都好,定睛一看,嚇一跳。
往日溫文爾雅的大善人學霸,今日鼻青臉腫,眼睛是黑的,頭發是的,連夾雪茄的手指頭都紅了。
“容先生,你……”
容閎蜷起手指,將手背在后:“沒事,養幾天就好。”
不依不饒:“誰打的?跟我有關嗎?”
“那倒不是,”容閎這才告訴,憤憤地說,“昨天我不是等你麼,本來好好的坐在長椅上讀書,到了不知幾點鐘,來了幾個洋人巡捕,說是要宵,非得趕我走——你也知道,租界里的宵令主要是針對那些無業游民和混混,正經華人和洋人不限制,不然洋人還怎麼夜夜笙歌的跳舞呢?——若放在平時我也就走了,但昨日想著還得等你,就解釋了兩句,拿出護照來給他們看。誰知他們上來就給我一拳,指著我的鼻子說什麼,只要是黃皮吊梢眼的,不管是何國籍,他們都管得。我那氣啊,蹭的一下就上來了……”
林玉嬋倒一口氣:“您趕跑呀。”
租界里的洋巡捕,哪天上街不是橫著走,看哪個中國人不順眼,揍上一拳一腳,沒人敢有怨言。
容閎一:“我和他們打起來了。”
隨后他回味似的,翹起角一笑:“幾個洋鬼子大概從沒遇到過不聽話的中國人,懵著被我揍了好幾下,這才想起來還手。我寡不敵眾,被打了一頓——不過也痛快!你別怕,我只蹲了半小時班房,就讓朋友撈了出來,幾個巡捕還給我道歉呢!你看。”
行李箱上放著一份帶新鮮墨香的《北華捷報》,他手一指。
“你能讀英文吧?”
林玉嬋接過,循著他手指略略一掃——
“昨晚,有華人紳士被巡捕無端刁難,以致互毆被捕,引發爭議。領事呼吁租界自治所反思對待華人的態度,不應以暴行為而自喪文明國家之名譽,傷及華夷……”
“呵呵,”忍俊不,“果然欺怕,被打了知道反思了。”
容閎用力一口雪茄,搖頭笑笑。
“可我還是氣不太順。華人紳士——你聽聽這詞,多面!我原先也因此沾沾自喜,可回國久了才知道,你模仿他們的冠談吐,模仿得再像,也不能改變自己的。你以為融了他們的圈子,可以把那些骯臟土氣的同胞甩在地面,其實你在那個圈子里永遠是次等人。”
林玉嬋心跳加速,小聲在旁邊拱火:“對對,國家強大了,別人才會真心尊重你。”
這是一百多年的淚近代史,濃給后人的一句教訓。放在二十一世紀似乎是常識,然而退回到蒙昧初開之時,那是大清子民挨了無數悶敲打,才慢慢會出的國際新秩序。
因為此時的大多數僚和知識分子,對于國際關系的理解還停留在“晏子使楚”的那個時代——國家弱小沒關系,只要你有理有節有文化,掌握道德的制高點,用智慧的口才把對方國君盤得啞口無言,就能讓對方自取其辱,從此對你另眼相看,再也不敢打你的主意。
夢里什麼都有。
林玉嬋放下報紙,又看看底下的行李箱,再看看洋行門口掛的大鎖,好奇問:“您這是要出遠門?”
容閎笑著點點頭:“租界里不平之事太多,正好伙計們都回家過年了,我出去旅游散散心。”
林玉嬋“哦”一聲,心里想的是,說走就走,生意說停就停,容閎真是不把錢當錢。
有點好奇他去哪,但是現代思維,不愿過多打探別人私,便笑一笑,剛想跟他道別,目忽然落在他手里的信上。
一陣風吹過,明黃箋子嘩啦啦閃,信封上的大字蹦到眼睛里,這可不是故意看的。
“天父天兄天王千歲……”
當場就覺得眼睛有點閃瞎,捂住砰砰心跳的口,說不出話。
雖然沒看清落款,但能把這幾個漢字寫出這種排列組合的,除了太平天國,還有哪個單位?
容閎見注目,連忙把那信塞到屁底下。
林玉嬋尬笑:“我已經看到了。”
容閎面一滯,強笑道:“這里是租界,我是國公民,跟太平軍通個信不算犯罪吧?”
林玉嬋趕給他定心:“彼此彼此,我還幫天地會逆匪越過獄呢。”
大家各有把柄,那就可以繼續愉快地聊天。
“我的老友洪仁玕邀請我去南京看看。”容閎低聲音,目興,“已經給我寄來了太平天國的護照,在他們的勢力范圍暢通無阻。我已經定了船票,明早就出發。”
林玉嬋覺得長見識了,第一反應是:“太平天國還發護照?”
沒在歷史書里見過照片,想必是湮沒在后來的戰火中了,令人唏噓。
“林姑娘,太平天國啊!多人想去見識一番而不得的樂土,哈哈哈!你有什麼想要的特產,我給你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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