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上海近年難民激增,黑戶一大把,府管不過來。
只要等到下次人口普查,用這張離職信作證,就能擁有一個清白合法的新份。
赫德這分手禮太給力了,堪稱無價之寶。
唯有自己姓氏前頭那個“蘇”,總覺得有點礙眼。忍不住找點白漿糊,看看能不能給涂掉了。
旁邊孫氏看著嚇一跳:“蘇林氏,你干嘛?”
林玉嬋沒心沒肺地笑道:“以后我是林氏。”
孫氏到口氣,輕聲說:“這可不能來,被婆家逮著了有你的!”
林玉嬋很水楊花地解釋:“我得改嫁呀。”
孫氏不說話了,饒有興趣地看作死。
然而林玉嬋也就是比劃兩下過癮。也知道,文件上有半點涂改,就算作廢。
不著急,一步步來。
林玉嬋平日生活簡樸,沒攢下什麼零碎,一陣旋風就收拾好了。
坐在床沿思考,1862年,能不能活過去呢……
赫德有句話說得很對。在這個社會里,人在家庭之外是沒有空間的。除非做保姆做傭,否則其他有前途的工作,沒有華人老板會雇傭一個子。
當初在德行掙了個學徒名分,還是靠死乞白賴用盡歪門邪道,才勉強功的。
當然話也不能說絕對。極數的中國人——比如容閎那樣的——可能會給機會。但這個概率太小,相當于大海撈針。
所以思來想去,要想立足,似乎只有自己做生意了。
方才請容閎的“代購”,就是一個小小的投石問路。
上海開埠以來,民風開放居全國前列。街頭有不小商販,都是老板娘拋頭面起早貪黑,是社會常態。
有一百銀元的本錢,起點不算太低;在德行被全方位使喚幾個月,對于“在大清做貿易”這件事也初窺門道。
況且還有穿越紅利——好歹是見慣了各種別出心裁的營銷法門,小心挑著些用,不求一夜暴富,但應該不會被土著商家一夜打垮。
但很有一個單獨自開店的。沒男人,容易被欺負。
林玉嬋忽然想到紅姑。和幾個自梳伙伴湊錢買了個院子,日日販魚,也會紡織補家用……苦是苦了點,但也是正正經經靠雙手打拼,日子能看到希。
不過自梳文化只流行于嶺南一代。包郵區百姓還沒這個概念。
旁邊孫氏和其他幾個工忙得腳朝天,們在上海采買了無數年貨,打算帶回鄉去。
林玉嬋聽們熱忱憧憬回家后要做什麼,忽然心念一。
“孫嬸,”拿起一個空信封,找出紙筆,飛快地寫字,“你若回廣州,能否麻煩你向我的一個朋友問好?過去時常照顧我。”
這個人惠而不費,孫氏當然滿口答應,“好好好,住哪?”
“上下九魚市碼頭……”
林玉嬋給紅姑寫了一封簡短的信,說自己打算在上海安頓。這里商業發達,似比廣州機會多。如果有相識的自梳伙伴愿意北上淘金的,歡迎前來找合伙。自己暫時沒有固定住所,不過可以去江海關詢問。
這也是托赫德新規的福。海關檔案里保存著所有曾經任職人員的去向,構了一個豪華的人才數據庫。
(不過林玉嬋很小人之心地推測,倘若中英再次惡,這名單就是現的帶路黨人選)
又疊了一對時興的蕾洋布帕子,用紅繩扎好,當禮塞進信封,粘好口。
孫氏接過,又苦笑著嘆息:“只可惜年關時節不好搭船,我們這幾個縱然歸心似箭,也只能等到年后再走。今年是吃不到家里的年飯嘍。”
林玉嬋忽地抬頭,眼里亮閃閃,笑道:“不如一起?”
上海老城廂館驛街路口的人和酒店,是嘉慶年間開業的老字號。酒店布置得干凈親民,廳堂里有個先生演唱蘇州彈詞,包廂里燒著火盆,桌上擺了些酸甜腌漬小菜。
蘇敏在那包廂門口駐足。他換了新衫,修了臉面,披著一條不知從哪黑吃黑來的棉斗篷,角飛揚,很有些風流倜儻的潛質。
他眼往里略略一掃,看到一屋子人,沉下臉,角似笑非笑。
“不是說同鄉小聚麼?”
林玉嬋理直氣壯:“這些都是同鄉!”
見他不忿,又補一句:“怕你嫌孤單,好容易請來的呢!”
蘇敏冷笑一聲。還有理了。
林玉嬋放輕聲,又說:“我不是說過,等發財了請你吃大餐——你看看這菜牌兒,正宗滬上本幫菜,絕非找不到餡的包子。爺請。”
他沒想到還記得這句玩笑話,臉終于了些。
“林姑娘,”他嘆氣,“你可知,這很像個圈套。要是換個人請我來,我真要以為是清幫過去的仇家集來尋仇了。”
他拍拍長衫上的褶皺,扶正頭頂的黑綢小帽,抿一抿角,整理出一副生意場上的慣用笑容,推開門。
“唔該。”
一頓“同鄉年夜飯”,來了足足十多個,大半是海關的粵籍雇員。
男都有,但是人數不多,大家也就熱熱鬧鬧一桌坐了。反正在座的要麼是假洋鬼子,要麼是離職買辦,要麼是外企(海關)員工,有傷風化的場景見多了,自然近墨者黑。大伙裝模作樣地客氣了一會兒,很快就集自甘墮落,混坐在一起。
這個時節沒有那麼多發達的通,離家一百里就算出遠門,更別提在千里之外的省份,偶爾上一個口音相似的就兩眼淚汪汪。今日一下聚了一大桌,馬上就有在家鄉過年的氛圍。
林玉嬋頭一次在大清下館子。這館子又足夠樸素,很合的意——要是山珍海味燕窩魚翅那種,朱門酒臭,還真咽不下去。
于是高高興興放開了吃。紅燒、熏魚、排骨年糕、小籠饅頭,一道道都嘗了幾遭。
腮幫子正鼓,忽然聽到周圍掌聲啪啪,有人起哄:“……就是啊,林姑娘怎麼也得飲這一杯!”
林玉嬋慌忙抬頭,盛滿紹興黃酒的杯子已經懟到自己眼前了。
愣愣說:“我怎麼了?”
旁人道:“我等都醉了,要不是蘇老板提起,差點忘記。今日若非林姑娘費心張羅,我等也沒這個熱鬧聚。林姑娘一定要飲一杯……”
林玉嬋趕敬謝一番:“我只是一時興起,今日大家盡興就好,孤在外的,多認識幾個朋友總歸是好事……”
客套話說了一大堆,那酒只能一口灌下去。
好在黃酒不烈,喝下去肚腹暖暖的。
隨后才意識到:“……蘇老板?”
蘇敏坐對面,朝眨眼一笑,端起酒杯,袖口閃出“義興”兩個繡字。
微微張,慢慢點頭。
所以……從早晨到現在的這幾個小時里,他已經做出了人生的重要抉擇——看來是也打算直面慘淡人生,接過義興這個爛瓤冬瓜,當滬漂了。
是了,方才大伙糟糟自我介紹的時候,他給自己選擇的份是“生意人”。
他也的確很有生意人的自我修養。在洋行里打拼過的角,心智比他的面孔要得多。酒桌上左右逢源,沒過三巡,所有人親親熱熱地管他“老板”,把他當這一桌上的明星。
其實論見識和文化,容閎肯定比他高些;但容閎吃虧在于粵語不流利,席間大多數人也不知“耶魯”為哪道菜,把他當個棄文從商的落第秀才,談不上多尊敬。因此容先生只能退居二線,在蘇敏講笑話的時候跟著起哄。
比如現在,容閎笑瞇瞇地喝酒,親親熱熱地拍拍蘇敏肩膀,大著舌頭說:“什麼年英才?這就年英才——實話講,我本覺得這社會上人心死寂,年輕一代希渺茫……”
他醉得帽子都歪了,隨隨便便手一扶,“……我在廣州的時候,看到兵大殺叛匪,那圍觀的人眾有老有,都在嘻嘻笑。我的心里啊,在哭……”
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也就是關起門來說。好在大家都醉了,又覺得“落第秀才”憤世嫉俗些個,純屬有可原,因此也都跟著尬笑。
蘇敏看著容閎,也跟著尬笑一下,神復雜。
不是因為容閎也同叛匪——私下里同叛匪的人其實不,不敢提到臺面上而已。
而是發現,容閎,就是林玉嬋昨天提到的“容先生”。
在上海舉目無親,認識點新朋友也很正常,他也無權管;關鍵在于,這姑娘簡直天賦異稟,結識的都是些什麼怪胎!
他一眼看出容閎辮子也是假的——假的就假的吧,還是在帽子上的!
天可憐見,他自從前年剪發,為了偽裝真,想不出別的辦法,只能點膠水……
大清的沒辮子男人寥寥無幾,平日也沒人跟他流經驗;今天一互通有無才發現,他過去多了好多罪!
轉念一想,這樣好是好,就是容易掉;如果當初他被府“誤抓”,帽子一掀,那也不用等人撈他了,直接去城外跟前輩做伴。
這麼一想,心里稍微平衡了點。可是又想起在豬仔館倉庫里被林玉嬋揪的那一下,不免后腦勺作痛,憤恨地瞟了一眼。
容閎沒看出他已經在咬牙切齒,依舊笑呵呵地論道:“……可畢竟還有些人哪,那眼里是有的,讓你覺得未來可期——敏小兄弟,我癡長些年紀,胡勸你一句,從商掙錢是好事,可它救不了這個國家……”
他一雙眼打量蘇敏,忽然看到他握著酒杯的手,隨后看到袖口上繡的“義興”兩個字——
當啷啷啷啷,容閎臉慘白,一蹦三尺高,面前酒水灑一地。
“林林林林姑娘,”容閎小心翼翼往門口瞄,“我跟你無冤無仇,你今日不能設局害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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