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臺上花枝招展, 引來無數狂蜂浪蝶。小說電視劇里那些“花魁大賽”的瑪麗蘇浪漫場景,在此刻全都化為泡影。
那些“花魁”的姿,以林玉嬋的審來看, 大多平平, 最多中上, 即便是化著濃妝,也沒有一個稱得上國天香。不是自吹自擂, 有幾個比自己差遠了。
更何況那妝面也十分不自然, 鉛鋪得厚厚,整個臉白一張紙。大約是為了不掉, 花魁們也不敢做太多表, 只是抿著一張張櫻桃小,僵地笑著。猛一看去, 臺上如同擺了一排限量版的致玩偶。
但是圍觀人眾卻一個個蜂擁而至。眾人對們的臉蛋只是一掃而過, 如醉如癡的目卻集向下, 集中在們那若若現的繡鞋上,宛如明星腦殘。
容貌是天生的, 然而腳大腳小是可以后天改變的。所謂子無才便是德,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 這種“以腳為”的審觀, 給了無數閨閣子一個虛幻的希:只要對自己足夠狠,就能得到男的認同。
而腳大的人, 是因懶致丑, 不值得同。
這個邏輯經過幾百年篩選強化,已經了多數人的生本能。
花魁靠賣相吃飯, 纏足纏得更是比尋常人致。眾百姓難得見到如此完的足型,平時要掏錢才能看, 今日免費觀賞,豈能錯過?
一個司儀打了似的宣布:“都來下注呀,買定離手,‘蓮會’十位士紳老爺評出的南市花魁狀元,押中有獎!”
異的燈籠怪陸離,時新的樂曲纏綿曖昧,游客們像在賽馬會賭馬一樣,紛紛掏錢買票。
十位冠楚楚的中年文士,作為評委,湊在花魁的腳邊聞、看、、,煞有介事地互相討論。其認真程度,猶如老中醫之聞問切,又如國商人鑒定流失古董,值得全上海人民給他們發個勞模錦旗。
只有兩個洋教士,帶著相機三腳架,看樣子也是誤撞進來湊熱鬧。他們的反應比較正常,手杖拄地,使勁著脖子看,又是好奇,又是輕微的厭惡。
林玉嬋也好奇這“賽足”能賽出什麼花頭來。但又為這種好奇而到慚愧。用別人畸形的肢作為玩賞的主題,良心上過不去。
況且對來說,那就是一雙雙各異的怪鞋,實在辨不出丑來。
正瞪大眼看,冷不防袖子被人一扯。
“有什麼好看的。”蘇敏很冷淡地說,“繞過去吧。”
林玉嬋有點辨不明這位古人的態度。他并沒有像別人似的趨之若鶩,也許是顧忌邊有個姑娘?
指指那橫幅后面的大酒樓,輕聲說:“那里人多,過去,也可以去標記一下。”
他思量片刻,“算了。豫園里有一個標記應該夠了。”
此時那“司儀”已經接過評審結果,搖頭晃腦地著定場詩,正待“開獎”。
會場氛圍張,人頭攢,推推搡搡,更繞不出去了。
蘇敏見這小姑娘好像還不舍似的,再往臺上掃了一眼,忽然冷笑一聲:“不用猜了,我告訴你,八號贏。”
林玉嬋這回瞠目結舌:“你點知……”
“因為笑得最假。”蘇敏注視著八號的面容,悄聲給上課,“坐立不安,笑里帶著痛,你看出來麼?”
林玉嬋細細分辨,果真如此。
“可那又為什麼……”
“為了準備今日奪魁,用了一些特殊的法子狠纏,以塞進更瘦更小的鞋。我猜里面的腳已經爛了,今后一個月都沒法下地走路。”
這時候司儀興宣布狀元人選:“八號,天香樓紫玉姑娘!”
彩聲一片。八號姑娘忘記了痛楚,開懷而笑,朝底下連拋眼,一時間風無兩。
林玉嬋:“……”
跟花魁撞了半個名,平白有點幻肢痛,用力張了張腳指頭。
隨后警惕地看了蘇敏一眼,“您懂啊。”
什麼狗男人,一肚子封建糟粕。
蘇敏察覺到不快,和緩地說道:“我小時候,我娘跟各房爭寵,經常這樣做。的房里……常有味道。”
林玉嬋輕輕“啊”了一聲。手中的半個面包再也吃不下。
小白爺的年過得無比彩,也有著無數暗的。
算是想通了,為什麼那近代那麼多僚地主家的爺小姐,寧可背叛自己的階級,也要放棄富貴生活鬧革命。
錦玉食、窮奢極侈又怎樣,這特麼不是人過的日子!
手心忽然一熱,讓蘇敏輕輕握了一下,又馬上放開。
“阿妹,你看,你現今能跑能跳,已比我娘強多了。”他笑了笑,說,“我娘被賣掉抵債之前,其實是試圖跑過的。只可惜,跟你不一樣。”
林玉嬋驀地抬眼,看著他溫似水的眼。
他有點難以啟齒,然而終究還是下決心,低聲說:“所以這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你不用跟別人比……其實你也好靚好醒目,不比旁人差……”
蘇敏以自己有限的見識揣度,頻頻注目那花魁下風,會不會是……自慚形穢了?
老豆只顧煙,耽誤纏足,活到一十六歲,不知了多白眼謾罵。這姑娘表面上樂天豁達,私下里會不會因為自己的與眾不同,而落淚煩惱?
他平日難得跟人談心,旁人的悲歡對他來說,只是無關痛的日常碎屑。
今日好容易熬出一鍋勸人自信的湯,還沒兜售出去先自損八百,說到自己娘,清明的眸子里星花一閃。
這時候才悔之晚矣。干嘛這麼多話。
他抿,掏袋假裝數錢。
林玉嬋總算明白了他的意圖,不知說什麼好。雖說他這份完全沒到點子上,但……
依然的。
乖巧一笑,干了這碗遲到兩個世紀的湯,表示謹遵教誨。
忍不住又問:“令堂還在世嗎?”
蘇敏搖搖頭,苦笑:“不太可能了。傷那樣。”
他忘不掉那個下雨的夜晚,年輕的九姨太被家仆扛了回來,昏迷著,鞋子已不見,腳布散落,模糊。
那時府里已沒幾個伺候的人了。他哭著打水,洗掉雙腳上的污——那個地方從來不讓他看,不小心撞見未穿弓鞋的模樣,都要挨一頓十足打。
九歲的小白,也就頭一次看到人的赤足。
他吐了。
世人都說金蓮,的是鞋,不是鞋里頭那團。
一邊嘔,一邊哭,一邊狠心下手,掰開那些碎骨碎,洗凈里面的和泥。一邊洗,一邊覺得溫漸熱,雙腳腫起來,大過他的掌心。
直到被塞進轎子,九姨太也沒能睜眼,沒能跟兒子說一句再見。
那一晚,他沒去給父親晨昏定省,也是頭一次犯宵,找到金蘭鶴,那位他父親早已與之斷絕來往的世伯。
……
“賽足大會”的橫幅被緩緩揭下。熱鬧的會臺下,押中八號的游客們正興沖沖領獎,爭相那雙冠絕全城的玉足,你推我,丑態百出。
蘇敏看到紫玉姑娘那張笑僵了的臉,其實還算秀,但他只覺厭惡。
他想:我大概是不正常。
不過話說回來,他要是“正常”,眼下大概會在某個商鋪里坐堂,或是喝著紅茶給洋人算賬,不至于淪落到今日地步,雙手沾,一顆心鐵。為了撐一個搖搖墜的爛攤子,為了一點小錢錙銖必較,一文錢一個的牛油面包,都舍不得買第二個自己嘗嘗。
想到這,他心里一團火氣,特別霸道地從林玉嬋手里搶過那半個已經了的面包,狠狠咬一口,覺得稍微解氣。
出乎意料,林玉嬋也沒跟他急。甚至也沒在意那面包,突然像只小兔子似的,朝著一個地方拔就跑。
邊跑邊喊:“Stop!住手!你們干什麼!”
“賽足會”已經散場,但不知怎的,花魁狀元紫玉姑娘邊依舊圍滿了人——看熱鬧的。
兩個洋教士滿面笑容,朝一個中年婦人比比劃劃,遞出去一把銀元。
那是“天香樓”的老鴇,穿得油水,披個皮披風,姿態很是富貴。
老鴇本來是陪著紫玉姑娘前來比賽的。見自家表子奪魁,樂得心花怒放,臉上每一個孔都翕張著發。
洋教士很有禮貌,其中一人表示自己是醫師,想拍一張紫玉姑娘的足照片,純為科學研究,絕無猥之念,請花魁鞋。
天香樓老鴇開始客氣謝絕,說:“奴等都是要臉面的姑娘家,哪有當眾除鞋的道理!兩位大人也得鄉隨俗,別為難奴等小門小戶的。”
洋教士深諳中國國,也不多說,立刻掏銀子。
天香樓老鴇:“紫玉,聽話,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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