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嬋在里間聽得一清二楚, 心中苦笑。

曾國藩還是很眷顧容閎的。知道他在李鴻章治下的江南制造局格格不，遲早人排，于是保薦他做了個閑, 干點自己喜歡的事, 還能拿錢。

與其說是照顧, 不如說是保護。

此時李鴻章已經署理兩江總督，新任江蘇巡是原上海道臺丁日昌, 子耿直, 也懂些洋務，愿意接納容閎這個怪胎。

林玉嬋隔著門, 用英文輕聲提醒：“報喜之人辛苦了, 該贈十兩銀子路費。”

容閎這才反應過來，拿出銀子道謝。那人笑嘻嘻收了, 又別有用心地笑著看了看里間的門, 禮貌告辭。

“蘇州那邊等著您去報到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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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走后, 容閎坐了許久，環顧自己的辦公室。

書架上堆滿了各種語言的、關于機械工程的書籍；屜里全是待辦文件和備忘；墻上釘著廠全部人員的名字、籍貫和職位, 讓他方便背誦；他甚至用空余時間, 寫了好幾卷關于江南制造局的十年規劃, 就等有機會往上遞……

容閎人搬來幾個箱子, 慢慢將這些書籍紙張收進去，把辦公室整理清爽。

林玉嬋出來, 默默幫他一起收。

“也好。”容閎忽然抬頭, 生地一笑，“我其實也不喜歡理科和工程。當初在耶魯, 微積分一直不及格……”

“玉在匣中求善價，釵于奩待時飛。”林玉嬋安靜地微笑, “這里確實不適合你。先休息休息吧。機會總會有的。”

容閎三十七歲，人生還未過半。林玉嬋雖然沒背過他的生平事，但十分確信，關于他的無數百科詞條，此時還只寫了一個開頭。

忽然問：“蘇州若是清閑，還能時常來上海小住吧？”

容閎點點頭。

“您去南京考察太平天國時，見過一個郜德文的閨吧？如今是上海洋炮局總辦的太太，也是博雅的東、玉德塾的監督。大多數家人都去世了，但在蘇州還有一些遠親和人脈，都是當地族。我會和德文打招呼，萬一到時有人刁難你……”

容閎微微一怔，又點點頭。

來了幾個隨從，向容閎請安道喜，把收拾好的箱籠抬出去。辦公室變得空空，等待它的下一個主人。

容閎站起來，習慣地說：“林姑娘，煩你幫我訂一張義興的船票……”

林玉嬋立刻道：“依文洋行有快速小啰伶丹從虹口碼頭開往蘇州，單程票價五兩。可以嗎？”

容閎喟然嘆氣：“沒有中國人自己的船嗎？”

“嗯，有手搖船……”

容閎黯然披上外衫。

林玉嬋忽然張開雙臂，輕輕擁抱了他一下。

容閎愣神片刻，拍拍后背，然后放開，苦笑。

“林姑娘……都保重吧。”

“總有一天，我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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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博雅舊眾吃完一頓踐行飯，容閎的行李箱子已經都收拾出來，堆在小洋樓客廳，就等第二天裝車拉走。

林玉嬋拖著疲憊的軀上樓，把自己洗漱干凈，爬回臥室。

蠟燭燃得正旺，黑暗當中一團小小的，籠著一個恬靜的人影。

細碎的影好像一抔金，均勻地灑落在他朗的廓上。

腦子里那些七八糟的公事，那些搖搖墜堆在心里的數據和文辭，此時紛紛謝幕而歸，心中填滿一種暖烘烘的溫馨。

小茶幾上瓷盤潔，托著一壺烏龍茶，幾件甜咸點心。

林玉嬋抿一笑，把外衫掛在墻上。

“怎麼，容閎調任是好事。留在那個廠子是荒廢他才干。”蘇敏看著一臉喪氣，微笑著猜測，“還是，投標沒中？”

他說到做到，這段時間只是旁觀忙到飛起，果然不過問有關江南制造局的任何事務。

不過今日看臉，還是猜出七分結果。

林玉嬋點點頭，故作輕松地說：“像你說的。有關系戶。我就不該……”

開始幾個字還輕描淡寫，說著說著，心頭不停涌出自己挑燈夜戰、跑遍五金洋行的日日夜夜，委屈的緒在肚子里翻滾反芻，說著說著，角就不由得向下癟，話音帶上哭腔，兩顆眼淚無中生有地滾。

里被塞了個咸芝麻餅，堵回了山雨來的哭音。

“嘗嘗。我做的。”

咕嚕一聲，林玉嬋第一反應吐出來，拿手里，湊近燈，如臨大敵地檢查。

蘇敏忍不住微笑：“周姨做的。”

說完，自己俯拈起個玫瑰糕。

林玉嬋口道：“托盤！”

他無奈，被子底下出個托盤，托著玫瑰糕，自己咬一口。

被他這麼一打岔，林玉嬋一泡眼淚不翼而飛，氣哼哼地跟他對吃夜宵。

“其實現在回想，”緒穩定下來，慢慢分析復盤，“李鴻章當初參與斡旋營救我出獄，還曾派人攔截調查你，就說明他對我這個民間商人的人脈、后臺，肯定多有疑慮。現在選擇不跟我合作，也是有他的道理。”

蘇敏微微挑眉，驚訝想到這一點。

“好險，”他開玩笑，“大清第一軍工廠的命脈，差點落到個反賊手里。”

林玉嬋忍俊不，又說：“其實我跑了這麼多天，也不是一無所獲。至五金機件方面算是門。現在讓我自己辦個鐵廠，說不定也能攢出來。只不過沒有關系沒有客戶，鐵定虧本罷了……”

“不急。”蘇敏拉上床，一邊親一邊開玩笑，“等以后舉國革命，有的是客戶。”

他被林玉嬋帶出的語言習慣，提到反清，不像其他洪門兄弟似的說“造反”、“起義”、“舉大事”，而是改了“革命”，聽起來非常時髦。

林玉嬋想，到時候我就榮退休啦。

不過誰說的準呢。也許在這個世界里，會提前一點，錯后一點。

笑問：“革命功了怎麼辦？誰當皇帝呀？”

蘇敏溫地看，反問：“你在河南島的那個三千畝大園子，地上是鋪金磚好呢，還是銀磚好？”

林玉嬋愣神好一陣，明白過來。他是笑好高騖遠，買張彩票就尋思五百萬怎麼花，八字沒一撇呢，就開始遙控國家命運了。

林玉嬋嘟個，翻不理他。

本來想逗逗他，人家現實得很，不做夢。

蘇敏低低一笑，從后面摟住，輕輕捋耳畔的頭發。

“等革命功了，人人平等，沒有恃強凌弱剝削迫，沒有富人流油窮人死，沒有天地君親假仁假義……我們休個假吧？你想去哪，我陪你去。”

林玉嬋被他說得心，又忽然想哭。他的這些愿景，又豈是一個“革命功”能實現的？

“好啊，希已經在地平線上啦。”

蘇敏：“什麼是地平線？”

心里說，就是越走越近，卻永遠之不及的一條線。

這個拙劣的笑話就不拿來打擊他了。有夢想總比沒有好。

唉，江南制造局……李鴻章那個破親戚……

蘇敏到懷里子僵，知道依然不痛快。

輕吻頸后的骨節，得渾一，被他溫地扳過子。

“熄燈了。”蘇敏提醒，“可以請李大人下床了嗎？”

林玉嬋雙頰通紅，扭過頭。這死變態，真會說話！

他輕緩扳過的臉，用鼻尖蹭鼻尖，把的注意力從遙遠的地平線上拽回來。溫地用指肚刮，像洄游的魚，循著溫暖的去探索。

姑娘家子氣，剛開始那會兒他不知節制，常把魯莽弄哭，一晚上掉的眼淚比之前一年挫折哭的還多，倦極而寢的時候腮邊還掛著淚。雖然很寬厚地表示不跟他一般見識，但蘇敏還是下決心自我管理一下，免遭嫌棄。

折騰幾個月，到現在總算找到能適應的節奏。他學會把本能的野栓進籠子，不讓它到禍害。

他在各方面都追求挑戰。滿足自己只是低級趣味。他喜歡無聲無息地掌控，喜歡人的細微變化，欣賞因他的作而秀眉微蹙，難掩迷幻的神。

而且，謝天謝地，這方面的天賦不能說超群，起碼比下廚要好點。

不過最近他可是忍得有點委屈。林玉嬋移別，每天泡在江南制造局，張口閉口鋼鐵洋行容閎曾長沙李合，晚上累得沒沾枕頭就睡。他哪敢唐突，每天看得見得著，就是吃不到，只能抱著蹭蹭。睡太死，醒來本不記得。

今日可算是塵埃落定。再逃不掉。

他滿意地聽到的呼吸起來，不冒進，依舊關好籠子里的，耐心討好，呢喃：“啊，這里有痣，我以前沒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