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這些語焉不詳的報,市場的反應總是一致的——以不變應萬變,多囤點貨總沒錯。
1865年的棉花行,比過去幾年加起來還要瘋狂。
在最悶熱的一個夏日,南市花行拋出棉花十余萬擔,平均價格每磅八便士,相當于每擔十三兩銀子。不及十日,價格竟漲至十七兩每擔。崇明半海沙一帶各花行的價格也水漲船高,由十五兩漲至十八兩,只用了半日有余。
洋行徹底摒棄了“每日開盤價”的策略,新雇百余幫辦,負責在碼頭臨時價。所有齊價合同一律作廢,因為收一擔棉花,就意味著十幾倍的利潤拱手讓人。
一個月幾乎翻倍的原棉價格,吸引了前所未有的大量投機客。棉花有價無市買不到,心眼活的洋商開始轉到匯率市場。一時間,外匯投機風靡,匯率波一日數變,銀元與匯票買賣日以百萬計,市場利率飆升,最高達到年息百分之四十。
外資銀行的票溢價不斷刷新。新立的匯銀行給各洋行提供大手筆融資,面額10英鎊的原始票,一經發行,市價立刻達到30磅。其他新老銀行也大規模增資擴,大量放款給洋行等商號。
一切劇似曾相識。只不過主角由地皮換了原棉。上海港又開始了新的造夢。
當然,不人也擔憂,這次會不會又是鏡花水月一場空。但是棉花和地產又不一樣。相比于單薄象、可以隨意炒作的地契,原棉可是看得見得著的大宗商品。人們可以不住租界,不修豪宅,不圈地……可總得穿服吧?
歐洲織出來的洋布,還得運回中國賣呢!賣得還不錯。
況且,不同于地皮的自產自銷質,中國原棉的買家是歐洲人。他們財大氣,文明先進,有著源源不斷的財富。他們總不會帶頭掀桌吧?
再說,上次地產風波,就算有洋商虧本跳河,但也有人賺得盆滿缽滿呀!不賭一賭怎麼知道。
有的人吃一塹長一智,謹慎地退出市場,甚至在報紙上發表文章,告誡大眾以史為鑒,不要重蹈地產的覆轍。
更多的人踏著“前車之鑒”,自覺準備充分,氣勢洶洶地殺新的競技場。
這些率先吃螃蟹的勇士們確實賺得盆滿缽滿。上海左近郊區的棉花都被訂購一空,價格翻了三四倍。他們坐船、坐騾車,去偏遠鄉下一畝一畝的收,累它十天八天,回來轉手就是幾十倍利潤。
一夜暴富的神話在坊間到流傳。就連先前那些持謹慎態度的看客,也不住銀子的,一個接一個的下場,后悔自己為什麼不早點醒悟。
博雅公司屬于那極數的“膽小派”。林玉嬋早早取消了一切棉花收購業務。從洋行那里送來的大量棉花,又已經在泡沫的早期拋售完畢。眼下公司里人員閑散,每天看著那飆升的原棉價格唉聲嘆氣。
紅姑最近完全沒業務,閑得發慌,跑到玉德塾去上課,好歹認識了幾個數目字。眼下趴在一張報紙上,艱難地辨認上面的一行行價格,恨鐵不鋼地道:“妹仔啊,你要是再等半個月,棉花能賣到十八兩一擔!你的賣價多,十二兩?——賺一半呀!太早了!”
林玉嬋當然也痛。但也是凡胎,不是預言家。僅有的神優勢僅限于預測一下“國統一”、“大清要完”;至于棉花價格明天怎麼走,還不如擲骰子呢。
果斷甩鍋:“這些都是敏在作。他定有自己的理由。”
蘇敏初涉原棉市場,知識儲備夠了,經驗上還屬于外行。以他旁觀者的心態來看,每擔十二兩銀子已經是罕見的高價。拿到原棉現貨以后立刻出手,符合他的判斷。
況且就算現在后悔也晚了。紅姑嘆息:“敏爺畢竟于棉花是新手。應該讓保羅休假回來,帶著他做,肯定能等到更佳的出貨時機。”
林玉嬋忍不住一笑。昔日那個織布賣魚的淳樸大姐,如今講話也一套一套的,還“出貨時機”,不知跟誰學的。
答:“這事只讓敏一個人負責。他風險自擔,虧了有他的份頂著,不關在咱們的事。”
和博雅簽約的幾家洋行倒是喜氣洋洋,估計做夢都笑醒,逮到這麼一個冤大頭。
有一次林玉嬋路遇鄭觀應,后者以同的眼看著,搖搖頭。
照現在的原棉價格,博雅公司以極便宜的“七便士每磅”供應寶順洋行,讓林玉嬋賺至三萬兩銀子。
鄭觀應顧念同胞,忽地停住腳步,朝作揖為禮,輕聲說:“違約金三。”
這是提醒,就算此時違約,退還那四萬多兩銀子,再付三違約金,日后以更高的價格把這點棉花賣出去,也能賺得更多。
林玉嬋禮貌道謝:“愿賭服輸,簽了的合約就不反悔。況且萬一明年棉價跌了,我豈不是占便宜。”
鄭觀應微微冷笑。幾乎全上海的洋行都來分一杯羹,原棉價格怎麼會跌。
就算需求沒那麼高,大家一起抬轎子,水漲船高,也不可能讓價格降下去。
在例行的商會討論中,林玉嬋反復提示眾友商,注意棉花市場的風險。
“聽說歐洲那邊的紡織工廠,產量已經有點過剩了……”
但立刻有更多的人反駁:“但紡織廠跟洋行的訂單早就簽了。紡織廠虧損是他們的事,西人講究契約,棉花總會照樣買的嘛!——好啦好啦,林夫人謹慎一點沒錯,大家都領。這價格確實有點虛高,咱們注意點兒就是啦,慢慢拋售,別貪心。”
商人們當然會暗地里提醒自己,泡沫總有撐不住的一天,一定要提前逃頂,保住利潤。
然而這“頂”在哪,誰也說不準。
林玉嬋也沒法按著大家的頭往冷水里浸。但凡有一兩個人聽進去的勸,就是積德。
再過半個月,原棉易量放緩。人人期待第二天的價格比今日更高,于是囤貨惜售,等待“時機”。
只有林玉嬋兩手空空,一斤貨也沒有。挑個良辰吉日,拉著蘇敏當保鏢,抱著洋行們送來的尾款,想找個地方存了。
一共十三萬八千兩銀票,都是用并不屬于自己的棉花,提前售出的貨款。
但這錢只是洋行“暫存”在這里的。一兩銀子都還不能。
渣打銀行大門敞開,麥加利經理候在門口,拄著手杖,匆匆迎出來。
“林小姐!”他熱地招呼,出八顆白牙,“親的林小姐,留步!您今天格外彩照人!讓我猜猜,是要來開戶的嗎?”
“博雅公司拋售大量棉花”的消息,在市場上也小范圍傳開。外資銀行近來放貸頻繁,這種消息十分靈通。麥加利經理知道,此時林玉嬋手里必然有大額貨款,需要保存。
林玉嬋微微放慢腳步,念經似的說:
“我沒有丈夫,沒有父親兄弟,沒有指定男監護人,我也不想指派大清政府做我的監護人,所以我是不可能在貴行開戶的……”
“等等!”
麥加利經理屈尊紆貴地跑下了花崗巖臺階,滿臉堆笑地留:“您說的那些陳規陋俗都是過去式啦。本行如今擁抱現代風尚,今年重新修訂了規則。像您這樣資產達到一定門檻,又有爵位的貴族士,可以擁有部分自主擔保權。只要銀行行長簽字擔責,確認您的財務能力……我麼,我肯定是會給您簽字的,我百分之一百相信您的理財能力……”
林玉嬋微微驚訝,回頭看一眼。
渣打銀行為了吸收存款,不惜這麼自降段了?
回想三年前的此時,麥加利經理用兩只鼻孔看著,傲慢而呵護地說:“士是麗的、脆弱的、高貴的、被支配的生,不能夠獨自為自己的財政方面負責,除非有男的監督——這是對士的充分保護……”
翻了個白眼,也出八顆牙假笑:“我現在的確有大額存款的需求,多謝你們為了我而修改規則。不過……”
拍拍自己手里的提包,憾地說:“雖然跟您一直合作愉快,但我已經跟別的銀行說好了。不好意思,人就是這麼善變。”
轉,走外灘的“中央飯店”匯銀行辦事。
“經理在哪?”徑直問職員,“去問問給不給華人子開戶。白銀十三萬八千兩。不行的話我去對面渣打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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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烏一般黑。得知手頭有十余萬兩現銀,匯首任買辦王槐山邁著小碎步,親自出門迎接。
“子?……可以可以,回頭小人向老板匯報一下……”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當年一個十六歲小姑娘,帶著幾百兩銀子就妄想開戶,任誰都會覺得是不知天高地厚,懶得在上浪費時間。
如今,要存的現銀超過十萬兩,已經達到一個小型洋行的資產門檻。甚至上海縣庫都未必能一次拿出這麼多庫銀。
雖然仍是一個脆弱而不理智的、人格上相當于未年孩子的士,可是……誰跟錢過不去呢?
王槐山眉花眼笑,“這麼多銀子,存在錢莊里不安全,轉頭他們就去貸給騙子,還是得給正規銀行保管……小席!”
他來一個跑街,大聲吩咐:“去沖茶水,買點心!請這位夫人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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