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地的都是大客戶,耐心點是應該的。
容閎自江南制造局離職,當上四品候補同知以后,整天在蘇州公署無所事事,除了拿朝廷薪水,譯了幾本書,并無政績。
當然他始終不懈努力地推銷他的“外派留學生”計劃,每年都要找機會提上一兩次。但不是經費張就是上無暇,要麼就是有人丁憂,有人病假,要麼人家干脆把他忘了……就這麼一年年蹉跎,直到去歲,運氣終于眷顧,又或者是上面的員實在煩了他了,于是兩江總督曾國藩和江蘇巡丁日昌聯銜奏,請朝廷“采擇條陳而實行之”,批準在上海立“出洋肄業局”,待時機,便可赴。
容閎恍惚狂喜,如同范進中舉,四十多歲的人了,了服就跳進蘇州河,打算來個中流擊水浪遏飛舟,卻忘記他上次游泳還是在耶魯賽艇隊……
最后讓“義興義渡”的小學徒給救了上來,病了三天,滿復活,跳起來開始工作。
暫定留學生百二十人,分四批,每批三十人,十至十二歲,家清白,質合格,漢文英文皆有功底。然后經由預備學校考試合格,由容閎保薦進國高等學府,學習西人之一切先進科技和制度。
容閎想得,挑學生的標準定得高,誰知實行起來才發現:本沒人愿意送自家孩子出洋……
就算是在洋風盛行、人口稠的上海,也很有家庭愿意送出一個聰慧健康的男孩,聽憑他遠赴那吃生、拜神的蠻夷之國,不知被人如何擺弄,生死未卜十五年,不能侍奉父母,不能參加科舉,不能按時完婚……
對傳統中國家庭來說,這還不如賣兒子呢。
相比之下,剛剛開始明治維新的日本,三年前就開始選送學出洋,報名者皆是貴族武士階層,一次就送出去一百多個。
容閎焦頭爛額。區區三十個人,上海招不滿去廣州,廣州招不滿,干脆來香港。這里有眾多教會學校和商人子弟,總有人愿意試一試。
容閎忙他的外派留學生計劃,林玉嬋也幫著簽了幾個線。當得知留學事務獲批之時,第一反應是——
“可不可以也送生呀!”
容閎一怔。他確實沒想過。
隨后笑著告訴,上面不會批的。男孩子學歸國,可以做,做實業,做國家棟梁。孩能學什麼,頂多是文學藝,就算學震古爍今大才,回來后還不是要嫁人生子。就算才能青史留名,也無利于提升國力、改善民生。
大清國銀子有限,不會做這等毫無效益的事。
林玉嬋不氣餒,笑道:“孩子可以學醫、學護理呀。孤兒院的黃鵠很有天分,當初鬧霍,才多大一點,張羅照顧幾十個弟弟妹妹,你也見過。翡倫也十歲了,雖然脾氣暴點,功課都出挑。的命是西洋大夫救回來的,我私心也想讓深造,學點醫科技。還有其他幾個孩子,都善良心細,比得上你新招的男……等們學了西醫,回來開辦學校,訓練更多的西醫護士,救治萬千婦兒,提升國民質,再也不讓外國人說我們孱弱……誒,或者像我這樣做買賣,賺外國人的錢……”
道理一套一套的,其實也是曲線救國。所謂“學醫救不了中國人”,但當選擇有限的時候,學醫是最順理章的留學理由。
總不能說,讓這些孩子出去學政治法律工程軍事,學怎麼造軍火、鬧革命吧?容閎要嚇死。
先把人弄出去再說。之后耳濡目染,自會習得自由之神與活潑之思想。
“……對了!”林玉嬋又想起來,振振有詞,“日本國正維新,前年送學留,也送了五個孩呢!子強則國家強,這道理他們都懂!”
容閎被說服,于是又呈上申請,說既然是實驗探索,不如也送一些出洋,接西醫護理培訓,學習西洋人的持家掌家技巧,歸國之后可以服務于宦人家的眷。等們嫁人生子,也能培養出更優秀、更強健的國民。
這已經算是很照顧老爺們的接能力。即便如此,容閎也覺得太激進了。今日得到電報批復,他有些出乎意外。
林玉嬋眉開眼笑:“多半赫德給我說了話。”
電報里,也被授予一個名銜“留洋師總教習”,有象征的每月幾十塊薪水,約束一大堆,總來說必須事事聽容閎、以及容閎上面的員調度。
“不過,”容閎接過電報看看,忽然指出,“批是批準了,看到這句沒有?‘費用自籌’。”
清政府終究不肯花錢培養學生。總理衙門的批復是,如果真有家庭愿意送孩出去學東西,可以讓們借這個東風,但是要自己掏錢,限額十五人。
并且要嚴格保證風化,不能讓們嫁外夷,不能做有損名譽之事,只能進風氣嚴格的校……限制又是一大堆。
林玉嬋:“……”
其他的都好說,錢財方面就沒有商討余地了。
深吸口氣,指著遠那矗立的匯銀行香港辦事大樓。
“我出。我現在就出。”
然后一口喝干茶水,離開地產事務所。
“哎,太太,您不是要買地……”
林玉嬋回頭,打量著那些待售的地皮列表,依依不舍:“以后再說吧!”
當然不能全出。很機靈地想,回去之后先辦個籌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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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林玉嬋跑了一趟上環普仁街的保良局 ——這是華人紳士們呼吁創辦的慈善機構,因為香港自地拐賣人口猖獗,因此華商領袖合作,建立收容婦孺之所,倡辦捐簽,賣旗籌款,打擊拐賣。
創辦第一年,就解救了幾十名從廣東拐來的。半數遣回原籍,其余的堅決不愿回,只能滯留香港,先檢疫,養好,然后由保良局負責找一些仆婦、工廠之類的活計,或是牽線婚配。
得知有人要出資送們出洋留學,保良局幾個董事又是驚喜,又是不解,驗過名片后,立刻帶林玉嬋去參觀視察。
林玉嬋看了一圈,從那些神態各異的赤貧姑娘們臉上,看到了當年自己的影子。
所有孩都是文盲,都乖得近乎怯懦。盡管有聰明伶俐的,但實在看不出讀書資質如何。
不過想想容閎也面臨同樣的困境,要招聰明男孩去“亡命天涯”,難度加倍。
起碼這些孩子都十分隨遇而安,也沒有家里人反對。聽說要去國學藝,大多數人都順從地表示可以,只要不是去賣就行。
這年頭孩早,十五六歲已經是嫁人生子的年紀,孩本人也覺得自己步“中年”,求學興趣不高。于是林玉嬋定下標準,八到十二歲,不纏足,反應敏捷,有上進心。
勉勉強強篩出來八個。林玉嬋要了名單,請保良局幫們員收拾,約定日期來接人。
眼看天將黑,林玉嬋回到上環的“利源旅店”。
上環地區華人聚居,街道破舊不堪,完全沒有中環一帶那種洋樓林立、汽燈整齊的繁華盛景,甚至和廣州貧民區不相上下。麻麻的低矮磚房里不時傳來鴨聲,水里臭氣熏天,赤腳的男苦力就行走在這些泥濘的窄巷里。
但林玉嬋也不愿去住一晚上十五港圓的“香港大酒店” ——盡管歲萬兩,還是簡樸如常,某些方面甚至顯得有點摳門。沒辦法,歷史的鐵拳懸在頭頂,多錢都買不到徹底的安全。
和香港大多數華人商鋪一樣,利源旅店門面不大,向外著醒目的招牌,角落里有個不起眼的三角形標志。里面傳來麻聚賭的聲音。
林玉嬋雙手拇指食指叉合攏,圍出個三角形手勢。門口小廝掀開簾,帶繞過那地下賭場,曲曲折折走了兩分鐘,進一間大屋。
墻上紅旗高掛,墻角一排翠綠的富貴竹盆景,煤氣燈的亮里坐著幾個人,猛一看皆是三教九流的魯之徒。只有其中一個青年人英氣出眾。他穿一括的月白夏衫,舉手投足間顯得游刃有余。他低聲說著什麼,角倔強地微微向下抿,和的眉眼中似有千錘百煉的。
聽到腳步聲,他未抬眼,角已翹起來。
“大地主回來啦。”
林玉嬋故作懊喪:“一塊地沒買。沒錢了。”
蘇敏拍拍凳子。大大方方坐他邊。掌心一涼,被塞了一碗香草冰淇淋,雪白的冰沙上著一個小木勺。
同席幾個人笑起來。嘩啦啦,一個濃妝艷抹的老太太晃著滿頭首飾大笑。口脂明晃晃,舌頭紅彤彤,像剛吃了三斤紅心火龍果。
“雪廠的冰都是國運抵,等閑唔售與華人。我好容易搞到兩塊招待貴客,你又不吃,嚇我們心慌慌,以為怠慢——誰料是留著給別人呢?”
老太太打趣完,重重拍了拍蘇敏后背。手勁真不小。蘇敏子跟著一震,微微一笑,了這份熱。
老太太又招呼林玉嬋:“坐!唔好怕丑,我們紅旗幫不懂什麼是規矩,來了就是客。你看上我們哪個小伙子,晚上讓他陪!”
旁邊陪坐的一群青春痘后生哈哈大笑。
蘇敏輕輕咳嗽一聲。后生們笑容收斂,滿臉寫著“不敢”。
林玉嬋笑著朝老太太行禮:“還要多謝嫂一路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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