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敏不言語，明顯覺得這兩條都沒什麼說服力。

“第三，我的錢夠用了。”林玉嬋不假思索道，“我花時間賺錢，就是為了有一天可以不為賺錢而虛度時。可以做一些更有意義的事。”

“譬如，搶我天地會的生意？”

林玉嬋一怔。

蘇敏笑起來，眼神朝外指一指。

“洪門在湘軍里有不兄弟，討薪討餉很有經驗，但充其量也不過是各種鬧事而已。今日你這一席話，可比他們高明多啦……哪兒學的？”

他說得輕描淡寫，故意做出“有好東西不告訴我”的口氣，其實心里舒坦極了。認識越久，這姑娘越能讓他刮目相看，帶來各種驚喜的新鮮玩意兒。

林玉嬋嘆口氣，故作懊喪：“我要是能學就好了。歐洲那麼多工人運，也沒人寫個介紹經驗的冊子。”

其實肯定有，只不過跟無緣而已。林玉嬋想起數年以前，自己異想天開，趁著赫德要回英國省親，想請他帶一些馬克思的著作。當時不過是獵奇朝圣的心態，想看看這二十世紀席卷全球的偉大思，它的嬰兒狀態是什麼樣的。

過幾年，赫德回中國，趁著來上海視察，約喝下午茶，劈頭蓋臉抱怨了半個鐘頭。說他只是打聽了兩天卡爾·馬克思，英國和普魯士的軍警偵探一齊找上門，非要他承認是什麼“境外勢力”的“顛覆”共犯。赫德空有大清三品銜，在英國不過平民一介，差點被扭送蘇格蘭場，磨破皮才自證清白。

“林小姐，”赫德氣哼哼地說總結，“我寧愿相信我當初是聽錯了讀音，把你的偶像聽了另外一個人——不過我也不想知道他是誰了。以后你給我找點麻煩，就是對我最大的謝。”

林玉嬋失之余，反相譏：“我什麼時候給你找麻煩了？”

赫德想了想，好像確實，林小姐自始至終，給他帶來的機遇遠遠多于麻煩，這話說得有點不地道。于是赫德慷慨地買了單，還送了一整套1867年黎萬國博覽會的展品圖文目錄。

但是那二十世紀以后膾炙人口的馬克思主義著作？工人運的攻略籍？不好意思，門都沒有。

林玉嬋只能晃一點可憐的存貨，自己索。

蘇敏拉著的手，站起來。

“今日‘把水口’，一起去吧。”

“把水口”是理洪門會務，按照幾百年前那繁復的會規，為白羽扇，一年至得參加那麼十幾次。但一個妙齡大姑娘，要跟各老兄弟們打一片，畢竟太強人所難。于是蘇敏也就沒強求，讓次次怠工，堪稱史上最懶白羽扇。

婉拒：“我幫不上忙啦。”

“去看一個臥病的兄弟。你也認得。”

這下一怔，“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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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東一間富戶公館里，床上躺著個面容富態的病號。他躬著腰，駝著背。林玉嬋進門的時候，正抱著胳膊哼哼唧唧。

“哎唷……大舵主哇……哎唷，林姑娘啊……坐，哎唷哎唷……”

林玉嬋又是驚訝，又是好笑：“黎富貴，你被人揍了？”

耶松船廠的明星買辦，浦東小金人變臉王。為了生計，好好一個天地會義士化戲，對洋人一副臉，對工人一副臉，因此深得洋大人歡心，薪水年年漲。今年朝廷搜捕網洪兵，來勢洶洶查了好幾遍，從來沒人懷疑他過。

可是今日，戲翻車。黎富貴面部僵，跟蘇敏抱怨：“這些工人……哎唷，下手真他媽狠……我、枉我還經常回護著他們……狗咬呂賓……要不是您來瞧我，我這心啊，真是涼颼颼，心涼……”

蘇敏誠懇問了幾句，放下幾斤果脯，然后著三分好笑，對林玉嬋道：“韋爾斯橋塌了，知道吧？耶松船廠承建新橋，工人賣力幾個月，如今沒拿到一文錢，都拖著，還開除了好幾個人。據說是船廠老板把他們的薪金都拿去炒匯了。”

林玉嬋哭笑不得：“工人就把買辦打了？”

這耶松船廠真是武德充沛，不愧是跟蘇敏合作的船廠。

“帶頭打人的眼下正關著呢。”蘇敏無奈：“船廠的工人也有數會眾，但攔不住。黎老兄平時又……”

“確實很討打。但這事兒真的跟我沒關系。”黎富貴跟著唉聲嘆氣，接話，“舵主，爺，小的要是在上海混不下去，可否能斗膽討一張去香港的船票？”

蘇敏一笑，忽然附耳，問林玉嬋：“耶松船廠的最大東，知不知道是誰？”

林玉嬋搖搖頭。

“英商佛南先生。”

輕輕口氣，如聞仙樂。

蘇敏朝欠，正道：“白羽扇姑娘，可不可以請你出山，為組織出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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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后，大紗廠。

單調的機聲嗡嗡響，車間里飄著嗆人的浮沫，工們機械地往紗槌上繞線，監工“孔皮”提著鞭子來回巡視。

吳絕妹之死無聲無息地過去了。正如過去無數次工遭遇不公，鬧一鬧，宣泄了緒，再拿幾個錢擺平，掀不起大水花。

工們一整日都守在不足一平米的崗位上，不能隨意走，就連上廁所也要領牌，更不許頭接耳。

只有掃地工和修機工可以自由來去。這一日，們照例來回走遍車間，干活的同時，低聲傳達著什麼指令。

午休時間五分鐘。工們匆匆吞下冷飯。

監工搖鈴。但是并沒有聽見悉的嗡嗡聲。

機全停了。

工們臉上帶著一種奇異的神，站在自己班上，就是不勞，好像一尊尊失了魂的塑像。

浮在空中的棉絮漸漸落下，燙人的蒸汽也逐漸冷卻，讓人能看清遠的工面孔——們的眼神互相接，閃出互相鼓勵的。

孔皮傻眼，一瞬間以為機壞了，第一反應是跑到別的車間去看。

整個廠房靜悄悄。一包包原棉紗線堆小山。幾個惡監工面面相覷，覺得自己撞邪了。

“都傻了？都死了？給我起來！”

孔皮一鞭子，啪！

打在一個年紀小的客家工后背上。

客家姑娘一個搐。

想起這一個月來領的幾斤小米，那充滿熱和姐妹的商會大堂。一個月前還是怯懦麻木的小小工，參加了幾次奇怪的“集活”，已然胎換骨。

想起掃地工、修機工作為聯絡人，一次次給帶來的希和指示：“要斗爭就不能怕流。但咱們也不能傻傻挨罰。罷工那日別怕熱，穿厚點服，后背墊棉絮，鞭子人不會要命，頂多疼一小會兒。如果真有人要傷你，姐妹們不會坐視不管的。”

孔皮意在警告，也不敢真把工殘了，平白影響效率，這一鞭并不是太狠。客家妹后背墊了棉花，一鞭子下去，果然并不太痛，完全能忍。

不由得出笑容，朝邊姐妹使眼。

孔皮氣炸，又了好幾個工，本沒人。

總管和那得流油的買辦很快聞訊而來，面對靜默的工，喝問：“這是怎麼回事？誰出來解釋一下？”

沒人應聲。靜默的車間里平地起風，忽然吹來一張寫了字的紙。

買辦讓人撿起來一看，不知是哪個酸秀才代筆的文章，起承轉合一概沒有，總結下來就是四條無理要求。

買辦腦子轉得快，頓時然大怒：“好啊，罷工！廠子又沒欠工錢！哪個工廠不抄，哪個工廠不死人？反了你們了！說！誰是帶頭的，給我出來！”

依然無人應答。

買辦冷笑，來幾個保安跟在后，一排一排地走，盯著每個工，測測地看。

工們平日畏他如虎，忍不住一個個低了頭。

買辦眼睛毒，一下子盯上姚招娣。是車間刺兒頭，子最火，心里藏不住事兒。

“你！出來！跟我去辦公室！”

說著示意保安，一左一右把架走。

姚招娣是“姐妹會”小組長，這事完全保。眾工心里一。

但此前幾次的“領小米”，大家對各種狀況已進行了充分的預演。有人突然起來：“工頭抓人啦！私刑啦！大家快來幫忙呀！”

說著，一擁而上，反倒把買辦和保安簇擁在當中。掃地工悄悄出門，不一刻，其他車間的工也涌進來，腳步踏出浮塵漫天，秩序一片混。

“對，沒人組織，要談一起談！”

買辦被幾百個流包圍。說也奇怪，這些人，平時單獨一對一他不怕，隨時都能踢上幾腳。面對三五個，他也能頤指氣使地指著們鼻子罵人；可一下子幾百人圍得水泄不通，他那張嘟嚕的臉上忽然面如死灰，覺到一陌生的力量，推著他的心肝五臟，讓他不過氣。

“等等，有話好說……”

監工和總管也了。這些工不是孱弱的閨閣小姐，不人臂上都有。這要是拳掄下去，他們恐怕領不到下個月工錢。

買辦決定不蹚這渾水，躲回辦公室，悄聲命令自己的仆人：“快把佛南先生請來。”

等洋人老板來了，最好再帶保安隊，有你們好看！

可是等了半天，外面的工已經開始高聲談笑，佛南先生始終不現。

仆人著氣趕來，愁眉苦臉。

“佛南老爺沒空。說是在……耶松船廠。那邊也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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