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至誠是個非常聰明的人。

為人事時大家總是揚長避短，在人前得妥帖，對不足和犯的錯誤尷尬惱，但李至誠不是，他會在適時的地方拙，他不吝于展示一個有缺陷、真實的自己。

所以他優秀出眾，但從不招人妒忌，不需討巧經營也能一直維持好人緣。

他上有凡氣，但又不平庸，他懂人世故，他對敏銳而通，他遠比看上去更、穩重、心思細。

周以想，這也許就是因為原生家庭對男人失不信任的自己，卻能輕易對李至誠心的原因。

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樣，是特例是意外，是避無可避。

就像那把丟失的鑰匙，偏偏被踩在腳下。

二十歲，所有人都說李至誠對周以好過了頭，說他像一個陷河的頭小子。

李至誠對這話不予置評，周以從前也只當是自己幸運，遇到了一個很喜歡的男友。

但現在明白過來了，李至誠不是昏了頭，他比誰都清醒。

他只是知道周以缺失什麼什麼，所以悄悄地以這樣一個份填補上。

他給的遠比他應該和周以想要的多得多。

李至誠說的沒錯，糾葛纏繞了這麼多年，四年，六年的弱聯系，再到回國以來兩人關系的回溫、試探，一直都是周以離不開他而已。

李至誠在的生活里，扮演了太多角，父母兄長、前輩朋友，其次才是人。

周以沒法不依賴他。

這實在不算一個好消息。

依賴會習慣，習慣的負面用語作癮，癮便再無自由。

周以手腳冰涼，到一陣后怕，原本的篤定被李至誠一句話打擊得支離破碎。

想得給李至誠打個電話道歉，但是道完歉之后又要說什麼呢？

又變那個自卑、擰、只會退的周以了。

神志混沌，周以裹著被子，摟住安玩偶，空氣里還殘留著淺淡的果香，這些是在這間陌生的屋子里，唯一能獲取的安全。

大概是實在太疲憊，沒一會兒就失去意識，昏睡了過去。

清晨六點，天熹微，窗外的麻雀開始啁啾，撲閃翅膀給人類早。

昨晚李至誠走之前，還心地給的手機充上了電，并且關掉了靜音模式。

周以被惱人的鈴聲吵醒，翻了個選擇無視。

等終于消停，剛拿下捂住耳朵的手，奪命的鈴聲又響起。

社件普及后，短信和電話的用途只用來取快遞和拿外賣。

周以想，就算是詐騙犯也不至于這麼早就營業。

怕有急事，坐起，發出埋怨的一聲嘆息，拖著沉重的子走到客廳。

拔了數據線拿起手機，瞇著眼睛瞥到來電人名字是“周然”。

周以足足愣了兩秒，眼睛，確定自己沒看錯后才摁下接聽。

“喂。”

“終于醒了？”周然的語氣里帶著不滿。

本就起床氣，被他這一句更是激起無名火，周以張口就罵：“你有病啊？”

周然不和多言，直接切正題道：“家里問你方不方便請假回來一趟，小姑沒了。”

有的時候，語言越簡短，殺傷力越大。

“小姑沒了”，簡單易懂的四個字，承載的涵義卻如千斤之重。

不算多意外的消息，他們都知道總會有這麼一天。

周以用左手抓住發的右手，吸了一口氣，穩住聲音說：“我知道了，我馬上訂票。”

周然留下一句“買完把航班發給我”，就掛了電話。

小姑周展是爺爺最小的兒，只比周以大九歲。

是周以認識的，最酷、最獨立、最離經叛道的。

三十歲的時候小姑就離婚了，前夫是個樸實憨厚的連鎖超市經理，小姑當時和家里說的理由是“他這人太沒意思，和他過不下去”。

為此遭了年后的第一頓毒打，臉頰上被爺爺用煙灰缸砸了個包，腫得老高。

就頂著這麼一張有故事的臉，騎托車帶著周以去夜市吃燒烤。

周以到現在都還記得的洗發水是花香，和機車外套的皮革、煙草味混合獨一無二的氣味。

周展這個名字也是后來自己改的，周以只知道原本的名字里帶一個“虹”。

四年多前查出罹患腺癌，周以還回來看過一次。

們周家人的五都是一個風格，周展和尤其像，大概因為都是兒，們從前走出去，總有人說是姐妹。

周以在飛機上發了三個小時的呆，從昨晚開始就魂不守舍，狀態實在不佳，但也找不到空隙供氣休息。

從包里出一片巾紙，周以了臉，又給毫無的抹了點口紅。

周以推著行李箱，一走出來就在接機口看見了周然。

一米九二的個子，在人群中過于出挑，還有那張和極為相似，但更朗冷峻的臉。

兄妹倆一般，又都不是多熱的人。

周然雙手兜站在原地，沒有揮手打招呼，也沒有上前，等周以走近，他便轉邁步。

周以跟在他后到了車邊，周然打開后備箱，幫把行李箱放進去。

他終于說了第一句話：“吃飯了沒？”

周以回：“候機的時候吃了碗面。”

周然點頭，發車子上路。

一路無言，周以撐著腦袋玩手機。

早上和系里請了假，是直接從山莊去機場的。

霍驍七點的時候問醒了嗎，要不要一起去吃早飯。

周以本要回復，但又懶得再一來一去的應付，便干脆裝作還沒看見這條消息。

中途周然接了個電話，是家里打來的，讓他帶兩盤蚊香過去。

他找了家便利店靠邊停車，從錢包里了一張紅鈔票遞給周以：“買兩盤蚊香，再幫我帶包煙，萬寶路薄荷珠。”

末了他又補一句：“知道什麼樣的吧？”

周以翻了個白眼：“知道。”

手機傳出消息提示音，又是霍驍發來的，應該是聽說請了假，問周以出了什麼事，現在怎麼樣。

這樣突如其來的關心只會讓更加煩躁，周以抬眸看向周然，他把當跑的，請他隨手幫個忙也不過分吧。

“幫我個忙。”周以把手機扔給周然，“打發掉這個人。”

周然拿起手機，掃了眼屏幕上的對話：“喲，追求者？”

“一個煩人的同事，你就和他說你是我學長，你現在和我在一起，讓他不用擔心，語氣你自己把控吧。”周以說完就拿著錢下了車。

周然漠然的臉終于顯出一緒，他清清嗓子，長按語音鍵，現烹現煮，滿口茶香道：“哦，謝謝你的關心，我是周以學長，現在我陪著呢，讓你不用擔心。”

發送完畢，周然剛要放下手機，就看到又有一條新消息。

周以給這人的備注“事兒”。

【事兒：人呢？】

周然忍不住輕呵一聲，看不出來啊，追求者還多的，這個看起來更不行，態度這麼兇怎麼追姑娘？

周然想著反正無聊，他大發善心買一送一，這次他改變戰略，化霸總，端起架子沉聲道：“人在我這兒，我家周以我看著，不勞您費心。”

咻地一聲，消息發送功，果然兩人再無回信，周然慨著搖了搖頭，喜歡誰不好，喜歡他這個瞧不上男人的妹妹。

周以拎著塑料袋回到車上，把煙遞給周然。

看他眼底有烏青，周以咳嗽了一聲，有些別扭地問：“沒睡好？”

周然降下車窗，胳膊搭在窗邊，點燃了一薄荷珠：“嗯。”

他吐出一個煙圈，嗓音沙啞：“人是昨晚沒的，半夜醒過來，說覺得心里發慌，走進小姑房間一，上已經沒溫度了。”

查出患病開始，所有人都料到會有這麼一天，但等它真正來臨，仍舊沒有人做好準備。

“本來昨天晚上要給你電話，嬸嬸說等你醒了吧。”

周以偏頭看向窗外，眼眶酸，抬手了。

小姑膝下沒有子，能給送終的小輩也只有周然和自己。

“應該早點讓我回來看看的。”周以容，哽咽地說，“最后一面都沒見到。”

周然抖了抖煙灰，薄荷和煙草帶來短暫的提神效果，他一晚上沒合眼，早上本想補一會兒覺，又趕去機場接周以了。

“小姑沒讓說，也不怎麼讓別人來看，說是嫌自己丑，不好意思見人，還問過醫生現在能不能化妝。”

周以輕輕笑了，是周展能說出來的話。

“睡夢里走的，也算很幸福了。”周然說。

周以點點頭，深呼吸一口氣調節好緒，現在家里還有一堆事等著他們理，悲傷和緬懷都得延后。

爺爺和小姑都住在胡同里的老房子，他們到的時候，里面已經圍聚了很多親戚，有些周以眼，但也喊不出稱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