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他的話一句一句口, 葉渠的思緒逐漸溯回, 倒酒的作微滯, 沒有注意到酒杯已滿,被月隴西扶了扶,才回過神。
他印象中有這麼一件事。但時過多年, 他又跟隨過兩代帝,潛意識里將有些刻骨銘心的事強化了, 那麼有些不算深刻的事就會顯得微不足道。
如今那些被弱化的節再被人提起, 便勾起他的遙思。
稍凝神細想片刻, 葉渠端起酒杯一口飲盡,手指還挲著杯口, 目卻和聚在一點。
他微瞇起眼,像是在模糊的虛影中又看見了那道淺青的帷帳,上面掛著的珠簾叮鈴作響,帷帳后的人似乎被黑的服包裹得嚴嚴實實, 俯跪在地,又在對大帝說那些聽的讒言,那個人的聲音極其沙啞,活像是從地獄里爬回來的。
葉渠回想著, 徐徐開口道, “我并不知道那位給予帝良言善諫的謀士是誰,我侍奉大帝的時候, 背后只有一位喜歡進獻讒言擾朝綱的諂臣。”
“諂臣?”月隴西迫切地問,“那是誰?”
“我不知名姓, 只隔著一道簾子瞧過數回。唯有一次與他近距離接過,也沒瞧見臉。聽說他很早就待在帝后侍奉了,興許早到那位謀士亦存在于帝旁那時候。”葉渠緩緩落下酒杯,“我與他近距離接,便是因為修設崇文祠堂之事。”
“如你所言,帝原本應該是遵照了謀士的意見,并不打算修設,可誰知這想法后又被那人提出。帝舉棋不定,喚我一同協商,我制止無果,便與簾后的人爭吵起來,緒激之時無意掀了簾子,當我看到他在外邊的雙眼和手腕,令人不寒而栗,那一刻,我忘記了自己的冒犯之罪,只訥然站著,也不敢……”
“是因為發現他雙目已渺?手腕上還了重傷嗎?”卿如是覺得應該不會這麼簡單。
葉渠點頭,又搖頭。他這態度教人捉不。兩人盯著他,等他說下文。
“我無法形容。但他那雙眼睛,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只是眼睛周圍的皮都潰爛過,愈合后的傷疤遮住了些視線。”葉渠皺眉,回憶著不堪目的畫面,“手腕的皮亦是潰爛后愈合的痕跡。我相信,他全上下都是那般模樣。”
卿如是想象著畫面,臉下意識地扭曲了。
葉渠心底想著,其實外表的可怕并不是最令他無法忘記的。予他印象最為深刻的,是那人的眼神。
有著仿佛看破生死的頹喪,眸底出的是他仍因放不下的執念與牽絆困頓于俗世的掙扎。這是個極為矛盾的人,也是個極其可怕的人。因為他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那麼這世上除卻生死,還有什麼可以束縛他?他恨不得有人能幫他解,不必死守著一個信念強撐著去活。
葉渠不明白這人究竟經歷了什麼,才會只被自己的信仰吊著一口氣。
“后來帝發怒,我才回過神,趕跪地認罪,但那人雙眼和手腕的模樣還回在腦海里,若去想他渾都是那般慘狀,實在太過恐怖。我好幾次想要問帝如何認識的這人,思來想去也沒敢問出口。從那以后,修設祠堂的事再沒讓我參與過,祠堂建,起初也算風平浪靜,直到幾年后,有月氏子弟聚眾砸了祠堂,帝派我理。那時候我才知道,讓我接管是因為,那個人死了,就被埋在宮里。”
“病死?還是被帝賜死?”月隴西沉道,“或者是到了年齡?”
葉渠微擰著眉,搖頭道,“不得而知。”
“為何要說他是諂臣?我聽你講后,卻只不過覺得那人是在推崇崇文的思想罷了。”卿如是狐疑,“葉老您自己不也是崇文黨嗎?你應該能明白帝和那人為何會想要修建祠堂啊。”
“這不一樣。”月隴西接過話,跟解釋道,“不管崇文的思想再如何深遠,對于帝的朝代來說,他都是無功無績之人,一旦立了祠,就會激起民怨。后幾年忍氣吞聲許久的月氏子弟聚眾砸了祠堂就是最好的說明。”
卿如是沉,想了一會便想通了。
葉渠拈著胡須,嘆道,“帝可以提倡且發揚崇文的思想,但若是立了祠,那就是強行教人去敬畏這樣一個已經死去多年的人,于帝統治時的百姓來說,崇文已有些遙遠,跟他們沒關系。更何況他的思想也不是人人都認同,絕大部分百姓都更信奉皇權至上,畢竟當時尊崇崇文思想的帝就是高高在上,要讓百姓都去認同崇文,如何能有說服力?倘若為大局著想,就不該立祠招惹那些本就忍氣吞聲帝制的反崇文黨。”
“那后來呢?”卿如是蹙眉,關切地問,“后來那座祠堂如何了?”
“事實證明,那座祠堂最后都積灰破敗,到小帝當政時,就沒有再翻修。如今的陛下更是一早就派人將那夷為平地。真是明君。”最后四字也不知是真心慨還是諷刺,竟聽得尾音微微抖。葉渠啜了口酒,像是想起了什麼傷心往事,垂眸回想,不再作聲。
月隴西心底合計著問得差不多了,起碼證實了自己猜測中的一個點。他抿了口酒,發覺葉渠緒低落,便看向卿如是,示意與自己離開。
卿如是頷首,與葉渠告別。
“近期這本手札牽涉案件,最后恐怕要歸到陛下手里。我會盡快命可信之人仿制一本給你,拿不到原本,時常翻翻仿本,也當是個念想了,全了你對帝的忠義。”月隴西低聲道,“這酒不錯,甜的,你若是有什麼苦楚,便多喝點罷。”
“你們去罷。”葉渠抬眸,激地看向月隴西,又默然向卿如是,良久,輕道,“卿姑娘,良人難得,你們得白頭偕老啊。須知這世上,有太多命不好的人,遇到的都是人渣滓……”后一句話,幾近哽咽。
卿如是不得深意,但知道他是好心,蹙著眉謝過,并表示自己謹記。
待走出采滄畔,卿如是才去問月隴西,“為何葉老會由此慨?你像是知道他的苦楚似的。”
月隴西搖頭,翻上馬,手抱,“我并不知道。只不過是覺得,誰還能沒點苦楚。他好歹也這麼大年紀了,經歷過的東西太多,如何能不記得些難以忘懷的事?一時悲慟,對你說那些話,也是想讓你好好珍惜我。畢竟我這種不可多得的男人,也不是誰都能遇上。”
卿如是抬眸瞥他一眼,“快走罷你。”依舊是側坐,輕靠在月隴西膛,腦子里還在回想那位諂臣。
毫無疑問,那是名崇文黨。可帝應當有分辨,崇文黨的哪些意見是于有益的,哪些意見又是不可聽取的。葉渠的勸阻不聽,為何就對那名諂臣偏聽偏信呢?
覺得這背后牽扯太多。
就像月隴西所說,有人布下了很大的局,大到顛覆人的想象。
忽然想起,來時月隴西說“懷疑當時有崇文黨活了下來”的事。心神恍惚,腦子里閃過崇文溫潤明朗的笑,又閃過他被拖上刑場千刀萬剮時的場景。
猛地回神。自己怎麼會忽然想到崇文先生?
是太希他當時還活著了嗎。
可,崇文先生明明白白是死了的。就死在眼皮子底下,因為失過多,又因狂罵皇權疲力盡,暈過去,又因痛楚醒過來。最后一次暈過去,就再也沒能醒。
死前一刻,秦卿恰與崇文的目銜接上,他飽含深意的眼神,仿佛是在告訴:以后的日子只得你自己走,一步也不能踏錯了。
一步也不能踏錯。卿如是想著后來發生的一切,不低嘆了口氣。
月隴西先將給送回卿府,走前叮囑道,“還有六七日,我就能從國學府出來。屆時距離我來提親也沒幾天了,在提親之前,我想先帶你去一趟扈沽山。”
“去做什麼?”卿如是還騎在馬背上,盯了眼月隴西意圖抱下來而出的手,坐著沒。自在地搖晃著腳丫子,居高臨下看著他問。
月隴西收回手,一手牽住馬,以免晃著腳丫踢到馬肚子會讓它驚跑起來,另一只手牽著,以免不慎摔下來,抬眸看向道,“帶你去看看我祖上和秦卿的墓,還有一些別人不曾知道的東西。等你嫁進來之后,再要去祭祖,就須得等到明年三月,太久了。”
“行罷。”卿如是想到他將要跟著卿父一同接管國學府的事,問道,“等完婚之后,你是不是還要住在國學府里?我聽說,他們那些被挑選出來的考生一旦了國學府,就三年都不得出來?”
“我自然不會住國學府中。”他好不容易跟婚了,選擇住在外面是有病罷。月隴西沉道,“尋常考生自是如此,但若是師從某位要職員,就不必整日都留在那里了。譬如蕭殷,他選擇跟著余大人,那麼除卻編修作等國學府的差事要做之外,還得時常去刑部當差。但照渠樓不是好住,他可以選擇就住在國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