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右安凝視著。
嘉芙依偎了過去,雙臂摟住他的脖頸,在他的耳畔,低低地道:
“大表哥,那時候,你也是我的大表哥,我也是你的表妹,我卻不知道你有多好,更不知道你所背負的苦痛,我渾渾噩噩地過著日子,你我彼此陌路,直到后來,余生唯一一次再遇,在我最為絕無助之時,你毫不猶豫地救了我,那時我才知道,這個世上,原來還有像你這般磊落清正的男子。好不容易有了這輩子,我記住了你,大表哥,你說,我怎可能再次錯過?”
裴右安的眸底,有細細的微閃。
“芙兒,我想聽你告訴我你的前世之夢,想知道,我在你的夢里,是如何救過你的。”
嘉芙眉目含笑,指尖憐地過他清瘦而英俊的面龐,最后湊過去,親了親他:“那你可要做好準備。畢竟,那可不是一個令人愉快的故事。”
裴右安微微一怔,隨即失聲而笑,將嘉芙整個人抱了起來,帶著在床上滾了一圈,最后讓趴在了自己的膛之上。
四目相,兩人彼此看見了對方瞳仁里映出的那個自己。
“我們不是已經有了現世嗎,我與芙兒,這一輩子,永不分開。”
他含笑,一分一分地收圈住的臂膀,直到將擁懷中。
二人中間,再無半分間隙。
……
后記。
……
清晨,山霽明,朝升舉,伴隨著一陣悠揚的晨間鐘聲,皇家慈恩寺的大門之外,來了一對特殊的香客。男子人到中年,青衫布鞋,高瘦英俊,尋常文士的打扮,婦人貌至極,最難得的,眸依舊如般清亮,角微微盈笑,周也無任何多余裝飾,但依著丈夫,二人并肩立于山門之外,卻顯真獨簡貴,非同俗流。
僧人自然識得這中年夫妻,方丈聞訊,為表敬意,亦親自出來相迎,向門外夫婦合十為禮,二人向方丈還禮之后,了山門,向里而去。
這男子是裴右安,子便是嘉芙。
這一年,已是永頤九年。
兩年之前,被先帝指為顧命大臣的裴右安,在攝政多年之后,還政于十四歲的皇帝,年皇帝開始親政。
這兩年間,裴右安依舊居廟堂,輔佐皇帝,但諸多朝事,逐一放手,俱由皇帝自己做主。
三個月前,帝滿十六歲,在另一輔政張時雍因年邁衰,遞呈告老折后,其多年輔政辛勞,立其孫為后,待帝年滿十八,再行大婚。
隨后,恰平靜了多年的關外再起風聲,裴右安便向年皇帝上了一道請命疏,稱自己當年蒙先祖帝錯,忝居高位多年,如履薄冰,不敢懈怠。所幸皇帝真龍天子,天資卓越,如今已然人,親政兩年,赫斯之威,天下敬伏。自己也愿再為皇帝負戈前驅,但心之所在,卻非朝堂,而是年之時曾灑戍衛過的關外之地。他愿請命,再赴關外,為皇帝,為大魏百姓,亦是為自己之本心,戍邊守城,懇請皇帝予以準許。
帝不允,裴右安心志堅定,再上二疏。
三疏之后,帝含淚準奏,下了一道圣旨,保留太傅輔政這將近十年間的所有銜職,不再另封他人,加封晉王,凌駕宗親之上,位列親王第一,面君永不跪拜,王府傳承永世,與國同休。
過去的這將近十年間,大魏可謂“道無不行,謀無不臧,君圣臣賢,運泰時康”,裴右安總攬國事,威素著,而年皇帝,隨著慢慢長大,這幾年亦嶄頭角,不但沉穩睿智,也開始顯出他君臨天下、祲威盛容的帝王之態。朝野暗傳,張時雍的告老,實為帝不滿其近年有結黨之勢,遂暗迫所致,至于又立其孫為后,而將婚期延至兩年之后,則為懷之策,既彰顯帝王年,又能安人心,待到了兩年后,那時世事如何,誰又能說得清楚?
早幾年前起,便有人私下議論,雖說這些年,君臣相和,但一個是權傾朝野的顧命權臣,一個是鋒芒畢的年皇帝,在裴右安掌政長達將近十年之后,要他日后還政于帝,過程恐怕不了要起波折。
萬萬沒有想到,三疏一旨,短短數月,風云未起,朝事便已塵埃落定,
裴右安不日即將離京,今早帶著嘉芙出城,二人同來皇家慈恩寺,留隨行于山下,寺后,先去拜過裴家本堂,再拜衛國公、祖母,最后行至姑母生前曾留居過的那所院落,夫婦二人,在院中向著居所和先帝陵墓的方向,跪地各行稽首之禮,遙空跪拜過后,出來,傳話僧人,往后再不必空留此院,可盡其用,此亦應當為天禧元皇后之心愿。
兩人在寺中一直徜徉至傍晚方辭行,被僧人送出山門之外。
裴右安攜著嘉芙的手,領下山,行至半山腰間,兩人停住腳步,立于羊腸山道同觀落日,但見漫山遍野,層層染金,百鳥歸巢,林秀如畫。
裴右安笑道:“李義山所作之夕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雖為千古佳句,但未免過于頹傷。誰說近黃昏便不好了?過了今夜,明朝便又是新的日舉。我不才,將它改為夕無限好,竟夜駕東曦,芙兒你看如何?”
嘉芙笑著啐了他一口:“你好大的臉,竟敢批評義山之詩!你怎不說李義山此詩前頭兩句?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如此心境之下,你要他如何作出你那竟夜駕東曦之言?”
裴右安心暢快,哈哈大笑,笑聲震越山林,驚的附近幾只歸鳥撲棱棱振翅,飛上天空。
落日歸,他繼續牽了手下去,回到山腳,兩人同車而歸,嘉芙依在丈夫懷中,行至半路,忽聽耳畔傳來他的聲音:“芙兒,不日你便要隨我去往關外,苦了你了。”
嘉芙坐直子,見他凝視著自己,雙眸脈脈,無聲之,勝過了千言萬語,便嫣然一笑:“大表哥,慈兒必能勝任他的位置,你我從今往后,別無牽掛,你之所在,便是我心所向。你若窗下讀書,我替你烹茶添香,你若著甲出戰,我便候你歸來。我們一起,何來之苦?”
裴右安將擁懷中:“芙兒,難怪我心深,總是對素葉城念念不忘。倘那里真是我前世英年埋骨之所,則今生今世,我何其幸運,因了有你,前世埋骨之城,今生我歸鄉。世人生平,以不如意居多,我也是如此,然又有幾人,能如我這般,因有你而心致圓滿?”
他溫親吻于,嘆息之間,皆是滿足。
馬車城,歸府停在門口之時,已近三更。
裴右安下了馬車,抱嘉芙下去,嘉芙站定,看到門口拴馬石旁停了一匹高頭大馬,那馬兒金鑣玉轡,昂揚健,神駿非凡,看到現,仿似認出了,前蹄輕輕頓地,歡快地甩著尾。
嘉芙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踏雪,多年之前,裴右安將它送馬監,讓它伴著慈兒長,待慈兒十歲之后,它便了慈兒的坐騎,一直伴他至今。
沒有想到,今夜此刻,卻突然會在這里,再次看到踏雪現。
嘉芙心跳突然加快,急忙,還未等開口,門房便已下跪,說皇帝陛下今夜微服到來,于書房候他二人,此刻仍未離去。
嘉芙和丈夫對了一眼,匆匆行至后堂裴右安的書房,看見崔銀水站在門口,見他二人,急忙迎了上來,躬道:“大人,夫人,萬歲就在里頭……”
嘉芙撇下了丈夫,一把推開了那扇虛掩的書房之門,了進去,抬眼便看見書桌之后,靜靜地坐了一個英俊年,他眉目若畫,風神秀異,眉宇之間,卻又含峻肅,穿一襲青衿,手中執了裴右安的筆,微微低頭,似正聚會神地在寫著什麼。
他手邊的桌面上,是那疊裴右安至今還保留著的他小時的功課練筆,紙張如今已經泛黃了,卻一張張地裝訂了起來,整整齊齊,紙上一筆一劃,稚若爬,卻也足以能見,當初書寫之時的認真。
嘉芙猝然停下了腳步,定定地著那年的影,一時竟不能彈。
年被腳步之聲驚,終于抬起頭,凝著嘉芙,雙眼一眨不眨,慢慢地,他放下筆,突然一個起,快步到了的面前,這個如今站起來已經高過的年,就像小時那樣,手過來,地抓住了的袖,喚了一聲“娘親”,雙膝矮下,跪到了的面前。
嘉芙頃刻間,潸然淚下,地抱住了兒子的腦袋,輕輕著他的頭發。
裴右安站在門外,靜靜地著這一幕,并未,亦未出聲打擾。
良久,那年被嘉芙拉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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