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長卿的外祖忠肅伯方志雖是軍旅中人,卻素以老謀深算著稱。忠肅伯有三兒一,偏諸兒孫中,唯有這唯一的外孫袁長卿,小小年紀便如他一般心思慎。
此時,心思慎的袁長卿正在書案后,仔細端詳著面前那偌大一張譜系圖。
木行的老掌柜在一旁窺他半晌,到底沒忍住,上前問道:“不知大爺要這侯氏族譜做什麼,可有什麼事是要報知老伯爺的?”
袁長卿擺擺手,言簡意賅道:“不用。”
雖說他那執掌一方兵力的外祖有能力庇護于他,可眼下朝局復雜,上面坐著的又不是一個賢明君主,何況之前因著他四叔襲爵一事,外祖和宮里那位已經鬧了一場,如今正頗猜忌,倒不好再為了這些小事,在這種敏時刻,外祖一家跟那些人對上。
再者,他一向不愿意人看到自己的短,哪怕那是至親之人。便是遭遇什麼難題,他也寧愿自己尋找解決之道。
他低頭看著那譜系圖,卻是不知道,老掌柜正眼在打量著他。
眼前的年,高高瘦瘦、眉目幽冷。偏那白皙的,襯得一雙烏黑的眼眸更顯深沉,不由就老掌柜想起這位爺在京城里的渾名:高嶺之花。
那開在高山之巔,只能遠觀,卻無法靠近的……
“嗯?”
忽地,那“高嶺之花”抬起頭來,烏黑平直的眉鋒驟然揚起。
老掌柜一驚,這才意識到,他盯著這位小爺看了太長時間了。他趕掩飾地輕咳一聲,恭上前,指著桌上的族系圖,將侯家的況一一道來:“這侯家也算是人丁興旺了,那最后一代老侯爺有七八個兒子,偏唯一的嫡子只有一個孫子——便是如今的侯老太爺。侯老太爺娶妻原孟氏……”
他頓了頓,悄悄看向袁長卿。袁長卿那位人前總裝出一副慈祥模樣的繼祖母,便也是出原孟氏。
他的停頓,令袁長卿又抬了抬眉。
于是老掌柜趕低下頭,接著又道:“老太爺膝下育有七子八,其中只有大老爺和五老爺為孟老太君嫡出,其他皆為庶出……”
袁長卿一邊專心聽著老掌柜的講述,一邊狀似無意地時不時問著一些老掌柜覺得奇怪的細節問題。而若是老掌柜有忠肅伯那樣見微知著的本事,這會兒怕早就已經注意到,自家爺關注的重點,竟不是侯家頂門立戶的爺們,而是那些待嫁的姑娘們。
至于袁長卿,雖說他也可以直接從老掌柜那里打聽侯家姑娘們的消息,可他不愿意人看破他的心思,更不愿意人知道,他的婚事正岌岌可危地人算計著。
老掌柜走后,袁長卿盯著那族譜又看了半晌,一邊在心里默默消化著那些信息。
侯家果然人口眾多,那待字閨中的兒里,僅未出五服的便有十幾位之多。
這諸多尚未出嫁的姑娘中,以年齡份排序,最為年長的,是嫡出長房的嫡次,族中排行第七的七姑娘。
這位七姑娘今年十六,據傳聞稱,似乎正在跟次輔家里議著親……當然,只要一日未下定,便一切皆有可能。
七姑娘之下,是庶三房的嫡,十一姑娘了
十一姑娘如今十五,品端莊,為人溫和,是個輕易不肯開口的。
再往下,便是嫡五老爺府上的庶十三娘。
這十三娘今年十四,一向才名在外,據說是府里老太君的掌上明珠,極是寵……
忽地,袁長卿眼前閃過一道淺紫的影,以及那抹似含著笑意的角。
此時,若是書案上放著面鏡子,袁長卿便會驚訝地發現,他的角,正隨著記憶中的那抹彎弧,而翹起一道相似的弧線。
意識到走了神,袁長卿搖了搖頭,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那族譜之上。
侯十三往下,便是庶出二老爺膝下的庶十四姑娘了。
這位十四姑娘跟十三同年,只比那位小了一個月,是個活潑開朗的,據說也頗得老太太的寵。
其他的,不是年紀不符,便是旁系的姑娘,想來兩個孟氏都不會予以考慮。
書案后,袁長卿背在后的手指微微捻著,那平直的眉鋒蹙起。思索半晌,他才出手指,指尖輕輕抹過嫡五房老爺侯楓的名字。
之前老掌柜曾當笑話說著:“這五老爺算是侯家最為獨特的一個了,不擅經營,也不際,整日只沉迷于筆墨丹青。人都說,若不是有老太太私下補著,不定五房早被五老爺敗了家。”
侯氏諸多姑娘中,固然份地位最為尊貴的,是那嫡房嫡出的七姑娘,只是,家里那位老太君和他四叔,怕是覺得他“配不上”那一位。所以,依他之見,倒是這位閑云野鶴的五老爺,以及他家里那位十三姑娘,更有可能了他們的法眼。
不過,稍稍令人憾的是,這侯十三為庶出,他那面子的繼祖母便是心里樂意,怕也會因為擔心招人非議而躊躇不定吧。
至于十一姑娘,本倒是嫡出,可的父親是庶出,只怕侯府的那位孟老太君不會樂意。
袁長卿在心里默默衡量半晌,覺得終究還是可能五老爺府上會雀屏中選。
想著五老爺,他的眼前驀然又跳出那抹含著笑意的角來。
那個侯十三,明明那麼糯糯小小的一個人,偏行舉止竟如此乖張,張說著一套,手下做的又是另一套……
好個表里不一的人兒!
而明明給這侯十三下著很不好的定義,袁長卿卻發現,偏偏他竟沒法子對心生惡……
……其實,如果他愿意,只要稍加暗示,想來他四叔和老太太也很樂意順水推舟——他甚至都能想像得到,他的“祖母”會怎麼寵溺而又無奈地告訴宮里的孟貴妃,這長孫如何只鐘于侯十三一個,這做長輩的也拿他沒轍,不過只要孩子喜歡,便是對方份差了些……等等等等。
手指再次劃過五老爺的名字,袁長卿的角微微一提,卻是沒意識到,他竟又一次學著某人的標志表。
正這時,小廝巨風在門外稟道:“林二爺來了。”
袁長卿從沉思中回神,一邊卷起書案上的族譜圖,一邊道了聲“請”。
那林如亭進來時,見他站在書案后,便笑道:“沒打擾你吧?”
“哪里。”袁長卿說著,過去將林如亭引到一旁的桌邊坐了,又問道:“師兄怎麼來了?這時候不是該在學里的嗎?”
林如亭笑道:“還不是為了你。昨兒祖父考較功課時,你把我和如軒都比了下去,祖父起了才之心,我來問問你,可愿意來梅山書院讀書?”
這林如亭正是林仲海的長子,林如稚的親兄長。雖說他父親在京城杏林書院任職,他卻是自就被留在梅山書院里讀書,順便也幫著大堂兄和伯父祖父做些書院的日常事務。
另一個小廝景風奉上茶水。袁長卿頓了頓,才帶著幾分肯定道:“這怕是老師的意思。”
林如亭從茶盞上抬眉看看袁長卿,放下茶盞嘆道:“正是父親的意思。祖父也覺得,這幾年你還是避開京城的好。至在梅山書院,你可以安心進學業。”
二人換了個眼后,不由一時默默。十九歲的林如亭一向有心仕途,何況年初朝堂上的那出鬧劇原也不瞞人。
且說后宮的孟貴妃多年獨寵,那日漸長大的四皇子便生了別樣的心思,加上上面那一位的有心偏袒,以至于東宮境艱難,竟是輒得咎。年初時,便有人因著五皇子周崇在皇家杏林書院就讀一事,竟是參了一本,說五皇子這是在替太子招兵買馬,建立所謂的“太子黨”。明眼人誰都知道,五皇子不過才十四五歲年紀,往的也都是些才十幾歲的孩子。于是朝堂之上又是一場混戰。雖說最后閣駁回了那道奏章,可只沖著上面那位沒有喝斥沒有謫貶,便能知道那位心里怕是有了搖。
袁長卿嘆息一聲,對林如亭道:“只怕這幾年師兄也不宜出師呢。”
“是啊。”林如亭跟著嘆了口氣,手過來拍了拍他的肩,道:“好在我們都還年輕,來日方長,且忍得一時,終有守得云開的一日。”頓了頓,又道:“那位的意思也是如此。”
雖然林如亭語蔫不詳,袁長卿卻是心知肚明,他所指的“那位”,是如今不得不閉門自守的太子殿下。
而確實,前途一事不急,他如今才十六,總有守得云開的一日。只是這娶妻之事,怕是由不得他自個兒做主……好在只是娶個人,只要仔細些,挑個懂事的,娶也就娶了,只當給宅找個管家……
陪著林如亭喝著茶,袁長卿一陣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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