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姝心不在焉地點頭,雖然剛才拿話刺晏子欽,可是真到了關節上,還是全然信任他的。
還記得當初他和說過:“我豈是那種背信棄義、拋棄妻子的人,古君子有言,‘不二’,既和你做了夫妻,便是終生不能撒開手的!”
倘若連晏子欽都不可托付,還能期盼些什麼呢?
“藥照常喝,藥材沒了回家拿。”曲夫人道。
明姝從善如流,點頭道:“那些補藥我一直喝著呢。別的效果不清楚,現在都不似以前那麼畏寒了。”
曲夫人著兒的手,果然是暖烘烘的,換做往常,在外面坐了這麼久,早就凍僵了,道:“咱們家的藥材自然比外頭市面上的好,上次許親家還送來一些太白山的雪蛤、靈芝,看婿不在家,你們那份也在我那兒呢,什麼時候讓許安來拿。”
太白山就是現代的吉林省長白山,宋朝時還在遼國境,是真人的聚居地。
明姝很驚訝,道:“這些都是遼國的東西,朝廷不是不允許尋常商人關隘通商的嗎?”
二十四年前,宋真宗景德元年,宋遼兩國在澶州定下澶淵之盟,此后兩國百年修好,雖然宋朝每年要向遼國繳納歲幣,可總算結束了之前長達四十年的紛爭,海平定,與民休息。
為了防止宋朝的財富毫無遏制地流遼國,朝廷封鎖了民間的貿易渠道,只允許特定的幾家商號與遼國通商。而遼國的皮貨、藥材都是中原人爭相競奪的珍品,其中利潤不言而喻。
許杭雖然是個明的商人,但是基有限,全靠他已故去的鄉紳岳父留下了不資產,早年間做些人棄我取、囤貨居奇的生意,也積累了一些財富,可還達不到和遼國通商的資格。
曲夫人道:“說你心眼死,沒有資格,不會想辦法拿到資格?你爹爹是外相,整日和遼國打道,他舅舅和咱們結了親家,他的面自然就是咱們的面,把事派給他做,豈不是比給陌生人放心?”
明姝尷尬地笑笑,道:“那,娘可別和我夫君說,你知道的,他……”
曲夫人一臉明白的表,拍著明姝的手道:“好好好,我曉得,你的藥也必須按時吃!”
明姝連連應下,心道幸虧有許杭舅舅岔開話題,否則還不知要聽母親念叨到何時。
把在遠抱著王安石發呆的晏子欽回來,見天已晚,賓客陸續告辭,他們也去袁廷用面辭。
袁廷用的表依舊冷如鐵,其實他和妻子一樣,是個面團團似的人,平日看上去一團和氣,今天顯然是因兒子考課被篡改一事氣煞了。
他還沒機會和妻子說,因此袁夫人不知,還怪丈夫臉難看,不知好好送送明姝。
“咱們從小看著寧寧長大,喊咱們伯父、伯母,你對著小輩也沒些個慈面孔。”明姝和晏子欽離開后,袁夫人小聲責怪丈夫。
也不知當聽到噩耗后,還有沒有心思擺出好臉。
晏子欽把明姝送回家,又簡單安排了一下家中庶務,諸如年末歲尾的清賬,許杭送了他幾間鋪面,雖不大,一年下來卻也有百余兩的盈余,依晏子欽的意思,過年走親戚、置辦禮品的錢就從這項出了。至于明姝嫁妝里帶來的鋪子、田產,他也不過問,只讓明姝自行收好,妥善管理。
其實家中有陳嬤嬤幫著明姝料理,他是放心的。陳嬤嬤是岳母邊的老人了,凡事極有條理,就拿最近準備年節這一項說吧,將家里十幾個下人和臨時雇來的六個幫工分三組,一組專管外出采買飲食、酒水、薪柴,回到廚下保管、烹飪,一組專管布置,從購置竹、桃符,到張燈結彩、挪桌椅,都由他們負責,最后一組都是陳嬤嬤、春岫、許安這樣的面下人,專門調度前兩組,出門拜年時也由他們跟著。
“丁家這事總沒結果,莫不是要拖到年后去?”幫晏子欽換上服時,明姝道。
他不過是得浮生半日閑,從袁家回來后又要回京兆府去,楊纮、楊純等還在等著他。
晏子欽低頭把右肩領口的布扣系好,道:“快了,今年的事,今年做完。”
明姝驚喜道:“怎麼,丁家部有人反水了?”
晏子欽笑道:“反水?從哪學的黑話。是叔父和丁謂舊日的黨羽王欽若談過了,他愿意指證,加上前來鳴冤的忠良之后,現在拿下丁家,有理有據。”
明姝疑道:“之前也是有理有據,不敢妄,不就是怕丁謂狗急跳墻,犯上作,與朝廷掙個魚死網破嗎?”
看著憂心忡忡的樣子,晏子欽好笑地了的鼻尖,道:“世事的此消彼長還不是在瞬息之間,現在的事態已經和之前不同了,你說說看,不同在哪里?”
明姝不想被他輕視了去,仔細想了想,道:“你剛剛說了,王欽若偏向你們這邊,他好歹是平章,雖說快致仕了,權力旁落,可還是能和丁謂抗衡。還有袁伯父,他為了證明兒子的清白,也會站在咱們這一邊。”
晏子欽點點頭,又搖搖頭,道:“還有呢?”
明姝道:“還有?這兩條加起來還不夠嗎!”
晏子欽道:“王欽若憑什麼答應叔父‘反水’?因為叔父即將升遷為史中丞,不過這只是召他回京時的過渡,來年就會授職為資政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為重新調回六部出任尚書做準備。叔父向王欽若保證過,可以讓他安然無恙地告老還鄉,他在朝為的子嗣也不會連累。”
王欽若勞碌一世,垂垂老矣之際,所求不過是安晚年、福孫蔭子,只要滿足他這兩點,他哪還管丁謂是誰,統統都是浮云。
明姝喃喃道:“原來如此,可是叔父此舉……”不算是徇私舞弊嗎?
晏子欽猜得出未說出口的話,道:“其實叔父和王欽若還有一段淵源。你爹是畿輔人,你可能不覺得有什麼,只是咱們大宋朝堂上有個不文的規矩——‘不用南人為相’。”
明姝道:“我聽說過,這是太、祖皇帝的訓。”
晏子欽點頭,道:“為了這毫無來由的規矩,百年來,不知有多南方賢達失去拜相的機會,心中憤懣,更加劇了朝中南人北人分營結黨、互相傾軋的風氣。王欽若生于臨江軍,說起來和我們的故鄉臨川很近。真宗皇帝要拜他為相時,朝中一片沸騰,都以‘宗朝未有南人當國者’加以反對。最后延宕了十年,王欽若還是升任宰相。”
“無論如何,算是幫我們南方士子開了先河,而我的叔父七歲時曾以神的份朝覲見真宗皇帝,寇準懷著南北偏見,很不贊同,上奏道:‘晏殊是江外人,不可額外拔擢。’還是王欽若在前與之針鋒相對,辯駁道:‘唐朝名相張九齡豈不也是江外人!’這才幫叔父解圍。”
明姝啞口無言,良久才道:“我……我一直以為寇相公是個明辨是非的忠良,可他怎麼……不分青紅皂白,只因出地域不同就攻訐他人,還是一個七歲的孩子。而王欽若,居然也有這麼正義的時候。”
晏子欽笑道:“哪有十全十的人,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守得住大義就算仰不愧天,俯不愧地了。所以寇相公雖然對南人有偏見,可澶淵之役中勸服遼人,穩固大宋江山,兼資忠義,清廉剛正,猶如白璧微瑕,不染本質。可丁謂、王欽若等人,狡得志,殘害異己,雖有功績,卻如頑石點金,終是棄。”
明姝點頭道:“你這樣說,我心里還舒服些,否則從小到大的三觀都要被顛覆了。”
晏子欽道:“三觀?什麼意思?”
明姝道:“就是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簡單點說,就是你覺得什麼是對的,想做什麼樣的人。”
此時,晏子欽已換好了青綠的服,肩頭披著月白縐綢銀鼠大氅頭,戴墨黑的展腳幞頭,如修竹蒼松,和一家常的青蓮紫夾里褙子,銀挑線鶴紋團花緙抹,藕荷下的明姝相對而坐,燈影在二人眼前明明滅滅,映著窗外的雪室,一片晶瑩。
晏子欽道:“你覺得,我是什麼樣的人?”
他是什麼樣的人,該如何形容呢?明姝只恨自己詞窮了,若是讓來說,便是夸得天花墜,心里也是高興的,可是晏子欽信嗎?
越是悉、喜歡一個人,越難說出他的特點,因為在對方眼中,他上的每一點都是他獨有的、閃亮的存在。到了這時,恐怕只能說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因為無一不好,即便有不好,也是他和別人之間的事,和自己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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