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匣子中的白骨雖分作兩堆，完整的頭骨卻只有一個。

程都頭解釋道：“當初收殮不及時，尸骨已被野狗啃食了不，加之三十年來無人料理，又失了一部分，看著是一，實際是兩，是由兩塊不同的草席卷著下葬的。”

說著，拿起一斷裂的肋條繼續道：“一共有十二肋骨，嬰兒只有八，證明起碼有兩個孩子。”

明姝早就知道古人對于骨骼構造有很多誤解，比如南宋提刑宋慈的法醫學開天之作《洗冤集錄》中就記載著“男子骨白，婦人骨黑”這種一看即知是偽科學的論調，畢竟人類就是在一代一代推翻前人的學說中進步的，作為奠基，仵作的經驗之談固然可敬，可其中的訛誤確實應該被修正。

明姝搖頭道：“無論年輕年長、男，都是十二肋骨。”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這些衙役未必都見過骸骨，可或多或都聽說過男子十二肋條、子十四、嬰八的真理，明姝的話不僅是在否定程都頭，更是在挑戰在場所有人的常識。

眾人面面相覷，紛紛議論著的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把衙門里的人當傻子不？

晏子欽揮手止住吵鬧，可是卻止不住人們的腹誹，從一道道不信任的眼中不難猜到他們心里的不快，有時不說出口的指責比厲聲叱罵更覺抑。

明姝從容地帶上手套，在充滿懷疑的閑言碎語中開工也不是第一次了，沒什麼好焦慮的。

“且不說肋骨，就說這一部分。”拿起了一塊形似蝴蝶的白骨，“這是骨盆，位于髖部，是人中最堅的部分，野狗啃食或是自然侵蝕很難使它碎裂兩半，何況，切面這麼。”

將兩堆白骨中的骨盆合在一起，居然嚴合地對接上了。

“很明顯，碎裂是人為使用銳造的，有人希外界認為兩個孩子都死在了兇案中。”

四下里是無聲的靜默，多年的認知就這麼輕易被推翻，藏在衙役們心中的不滿都化為啞口無言的空白，所謂心服口服就是如今的場面曼珠沙華花葉。

程都頭怔愣半晌，訥訥道：“幸存的孩子有最大嫌疑，我們要盡快找到他。”

晏子欽道：“未必，這樣的事，他一個人做不來。今早托你輯錄的名冊有結果了嗎？”

程都頭即刻令衙役奉上劊子手的名冊，和明姝一樣，晏子欽第一時間就被列于第一位的于海青吸引住了目，及到聽說他的胞弟于海泉是車夫時，晏子欽背后騰起寒意，幾乎是立刻起道：“快捉拿此人！”

程都頭依舊不明所以，不過聽晏大人的話總是沒錯的，不假思索地領著手下的兄弟去南郊拿人，那里是刑場的所在，尚未到秋后問斬的時節，閑閑無事的劊子手們每天都聚在刑場外喝酒賭錢。

可他的人卻撲了個空，原來于海青十天前就告假進城，理由是弟弟生了急病，無人照料。

兄弟二人都無妻無子，哥哥住在刑場，弟弟在城外租了一間茅棚，這兩個人就像是世上多余的一對兄弟，無父無母，無親無故，能依靠的只有彼此，程都頭的人在于海泉的住設伏，果然將二人一網打盡。

回來后，程都頭得意地在手下面前自夸：“別的不敢說，單論抓人，爺爺我還是有些本事的！”

話音剛落，就見晏子欽進來，一班沒正形的衙役或是歪在椅子上，或是騎在桌子上，都默默站好，迅速把零的房間恢復原狀。

程都頭敢夸口是因為晏子欽不在，若論佩服，晏子欽是他最佩服的人，不到四天的時間就破獲了一起大案，于海青和于海泉已經招認了。

“晏大人，您是怎麼看出兇手的呢？”程都頭問道。

晏子欽道：“很簡單，從他們的職業手。之前子分析兩顆頭顱的傷口，確定兇手有兩人，一個于殺人，另一個不會殺戮，卻能挾持死者穿行于大道卻不被懷疑，于海青和于海泉一個是劊子手，另一個是車夫，豈不正好符合？當我看到二人的履歷時，一切都說得通了。”

程都頭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可是在下還有一個疑問——那天晏夫人不是說薛家的孿生兄弟一死一生嗎，可是于海青和于海泉是兩個人啊，這怎麼解釋？”

晏子欽道：“所以，我今天來就是要提審于氏兄弟，理清最后一個問題。”

程都頭大方地從暗柜中拿下一串監牢的鑰匙，笑道：“當然可以！請隨我來。”

這是晏子欽第一次親自進死囚的牢獄，比他想象中更抑，四壁是通天徹地的古舊青磚，因沒有窗戶，氣都困在室，即便干燥如汴梁，這里的地磚隙里都爬滿了青苔，照明只能靠零星的燒得有氣無力的火把，似乎下一秒就要熄滅，狹長幽深的走廊就要陷黑暗。

程都頭擔心這位年紀輕輕的大人第一次來不了這樣的環境，畢竟不通風還住滿了不理荒穢的將死之人，味道可想而知，或是死囚們見到一位拖朱曳紫的大人，破釜沉舟地急于求生，瘋狂的呼喊和丑惡的臉嚇壞了大人，因此亮出刀，圓睜虎目，從旁護送。

可晏子欽從頭至尾面不改，只是輕聲對程都頭道：“許多人的案子都是我在大理寺復審過的，其中有幾起存疑，已經駁回轉呈給刑部了，到了京兆府馮大人手中，還請程都頭多多勸導，做父母的，不可為了蠅頭小利冤枉一個好人，錯放一個惡人。”

囚牢中大多數的確是罪有應得，可也有不冤案，錯判的死囚們聞言大哭，自從鋃鐺獄，人不人鬼不鬼，終于有了一線曙，即便渺茫，還是暫且相信才有力在這活煉獄里生我的春天在古代。

于海青兄弟倆的牢房在走廊盡頭，獄卒鎖了二人的手腳，這才開門請晏子欽。

正中擺著一張折背大椅，隨行的數名衙役、獄卒分列兩側，高舉著獵獵作響的火把，程都頭請晏子欽上座。

眼前是屈坐在地的于海青、于海泉，晏子欽打量著二人，相貌出奇地相似，若說不是孿生兄弟，恐怕無人相信。

可他們真的是薛漢良的兒子嗎？如果不是薛漢良的兒子，他們為何會冒險殺人？

“你們是在救濟堂長大的？”晏子欽問道。

哥哥于海青道：“大人不需問了，我也曾是半個衙門里的人，知道殺人償命，可先父的命就不是命嗎！商殺我全家，害的我和阿弟流落江湖，四十七條人命外加改變了兩個人一輩子的命運，我們只讓梁寬、李維庸兩個罪魁禍首償命，還不夠克制嗎！”

晏子欽道：“現在早已不是推崇親復仇的時代，你們草菅人命，殺死的何止是兩個你認為的罪有應得之人，更多的惡果你們看不見嗎？”

“梁家為北方抗擊西夏的守軍提供糧草，你們殺了梁寬，糧草運送陷混，現在正是青黃不接的時節，北方有多將士忍著奔赴沙場，又有幾人因此馬革裹尸，倘若防線死守，死的百姓何止千百！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

兩人低頭不語。

晏子欽嘆息道：“律法因何存在，只因它是規矩，是死線，讓人冷靜理智，若是都像你們一樣，憑意氣生殺予奪，人人在膽戰心驚中過日子，你們愿意嗎。”

于海泉憤憤道：“憑什麼我們薛家就無緣無故被滅門，難道就讓我們冤沉海底不？”

晏子欽道：“三十年前的案子會重新由刑部定奪，絕不會因時過境遷而擱置，同理，你們也會因為自己的行為到應有的罰。”

于海青苦笑著，看著弟弟道：“我們兄弟二人已做好了必死的準備，不怕。”

晏子欽道：“其實……我很同你們，但是這樣的話多說無益，我還有一個問題——案發時你們尚在襁褓，是誰將世與家仇告訴你們的。”

于海青默然良久，道：“是三年多以前，一位姓于的男人自稱父輩當年侍奉過我祖母，還留下一筆錢財給我們兄弟。我們不敢恢復舊姓，又念他的忠義，便假托姓于，長輩的贈我們不敢花，都藏在我兄弟住的床下，現在也沒用了，你們拿去和我先人的尸骨一并收葬了吧。”

等到程都頭挖開于海泉的床下，果然有一只包袱，打開破舊的包袱，里面竟然是十數枚黃澄澄的金子，都是外圓方的金幣模樣，他拿起一顆，沉甸甸的手。

“嚯，還是真東西！你說這兩兄弟是不是傻，守著這些寶，卻住風雨的破茅棚子？”程都頭不解道。

晏子欽拿過一枚金幣在手中把玩，卻忽的警惕起來，攥著金幣道：“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