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們從坑裡拉出來。”鄧名再開口的時候口氣變得冷冷的:“不許給這些人敬酒,更不許給他們吃飯,不過還是不殺他們。我既然答應繞他們一命,就一定會饒的。”
鄧名向愕然的周開荒解釋,信守諾言是爲了在以後的戰爭中便於勸降,而不是對這些戰俘心存善意——之前鄧名其實是有的,但是現在散去了不。他能夠理解這個時代的人的思考方式,但難以茍同。
“既然你們都說我是宗室,那我就索裝到底了!”鄧名心裡這樣想著,把理由解釋清楚後,不由分說地直接下令:“把他們都拉回去看好,把這些坑都填上,沒有我的命令不許擅自殺人!”
發佈完命令後鄧名打算離去,見李星漢臉上還是頗有不滿之,突然心生一念,問道:“若是涪侯決定和新津侯他們一樣背叛朝廷,李千總你會附逆嗎?”
這個問題讓李星漢一愣,張口結舌無法回答。
譚文是李星漢的恩人和長,是李星漢效忠的對象;而朝廷對李星漢來說則是一個很模糊的形象,作爲一個軍人,讓他爲了一個模糊不清的形象去反抗、懷疑恩威並重的長,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事。對李星漢來說,譚文說的一切都是對的,譚文的命令他理解要服從,不理解也要服從。或者說,只有先服從,然後再去理解命令。
“封建帝制啊。”鄧名心裡嘆了一聲。
他突然意識到,或許闖營、西營也同樣,每個人都有一個自己效忠的對象,然後級級向上,最後集中在帝王上。封建制度下的道德觀和公民社會是完全不同的。
鄧名記得,蓋世英雄岳飛的忠君思想被歷朝歷代歌頌,嶽王即使明知皇上是錯的,也要無條件地服從。他明知皇上要葬送北伐大業也毫不反抗,爲了保證皇上的意志能完全執行,嶽王被捕的時候還把軍隊中自己的兒子和心腹一起帶走,不讓他們有反抗的機會,給皇上減顧忌和障礙,聽任皇上收拾自己、破壞北伐。結果岳飛和他的兒子一起遇害。這種被古人讚歎不已的忠誠在公民社會只有一個評價:愚忠——是英雄的不足而不是長。
鄧名之前的好心散去大半,走回自己營帳的路上默默想著:“以前我還不覺得,來到這個世界,我才明白五四運是如何深刻地改變了我們的民族和國家。決石友三的時候,再沒有人覺得他部下是背主忘恩了吧?槍斃大漢陳公博的時候,也不會有壯行酒吧?”
鄧名走後,周開荒很不願地命令把犯人又都關了回去。雖然不贊同鄧名的命令,不過現在鄧名的威信這麼高,地位也在自己之上,周開荒不會爲了這麼幾個俘虜去違揹他的意思。
“君無戲言!”片刻後,認定鄧名是三太子的周開荒又嚷嚷起來,他自認爲終於想明白鄧名的心理了。
沒錯,鄧名不是普通的人,而是宗室子弟,雖然不一定是崇禎孤,但看起來也是個親藩大王,那麼他顯然就要遵循一些與衆不同的行爲規範。周開荒不次從故事和戲劇裡聽過“君無戲言”這個詞,他把這個詞和鄧名對承諾的堅持聯繫起來了。
“啊!不錯!”李星漢也恍然大悟。
鄧名雖然不承認他是三太子,但周開荒認爲他其實就是,而且遲早有一天會真相大白。若是今日鄧名毀諾,自然是令他自己蒙。想通這點後,周開荒也就不再對鄧名的命令耿耿於懷——這倒是證明他老周在晚宴上不是信口開河的新證據。
李星漢在逃亡的路上只想著如何千方百計領著兄弟們返回萬縣,沒有時間考慮今後的前途,今晚的大捷讓李星漢稍稍減輕了心裡沉重的負擔。剛纔鄧名的問話了李星漢的心絃——之前他一直無條件地服從譚文,和這個時代所有的人一樣,他選擇了一個效忠的對象,這個對象需要足夠近,讓他能夠接命令、作出報告;需要比他地位高,讓他能夠心服口服。
在封建帝制中,只要是個不想謀朝篡位的人,他就需要這樣一個效忠對象,李星漢現在失去了效忠的對象,被鄧名順口一問,李星漢心裡立刻變得空的,沒了著落。這種效忠鏈就像是拴住風箏的線,從至高無上的天上傳到天子、朝廷手中,然後一級級地傳遞下來,當人在這個鏈條上時,好像就找到了自己在整個社會中的位置,而失去了它之後,李星漢就覺自己好像是水中的浮萍,被社會所拋棄了。
這種覺就類似於公民社會中的失業,失業就是社會不需要一個人的勞,因此他到自己被邊緣化了,沒有價值;在這個封建時代,如果沒人需要李星漢的效忠,那他就會到自己被邊緣化了,他也確實是了邊緣人羣中的一員。
不僅自己需要重新找到位置,李星漢的部下們也不願意做一葉浮萍,李星漢必須要迅速地給自己重新找到一個效忠的對象,把自己穩穩地重新鎖在效忠鏈上,這樣他和他的部下們心裡才能踏實,才能重新到自己在這個天下、這個世界中的價值。
不同於忙忙叨叨的周開荒,或是茫然無助的李星漢,趙天霸聽到這個詞之後變得更加憂慮,剛纔他從營帳裡出來看熱鬧時鄧名已經走了,正好趕上李星漢吐出“君無戲言”這個詞。
“若是晉王殿下沒有了擁立之功,那將來晉王在朝堂上就不會像今天站得這麼穩了,而且晉王幾次擎天保駕之功,也就不會被記得了。”趙天霸被牢牢鎖在晉王——永曆天子這條效忠鏈上,而那些闖營的人都不是,如果能夠自己擁戴一位天子趙天霸覺得他們多半會樂觀其。
幸好,奉節的文安之也是永曆朝廷的人:“等到了奉節,我一定要向督師仔細彙報這件事,三太子對皇位的覬覦之心,已經是毫不加掩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