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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第911章 俠之大者(中)

-????月華流轉北斗已淡,周遭萬籟俱寂,螢火明滅,已經是深夜了。

“柱乾兄,你太理想主義了。”聽了何心的震耳狂言,張居正大搖其頭道:“俗話說,秀才造反十年不。你讀史書,一部二十一史,有農民起義功的,有軍閥順利做大的,有武將篡朝功的。可有過文士造反功的例子?”

“太嶽,你這是典型的詭辯。”何心哈哈大笑道:“正確的說法是,從來沒有過文士造反。和從沒有過文士造反功,能一樣麼?之前的文士不造反,有兩個原因,一是皇帝需要他們治理國家,這就給了他們分黎民膏的機會。二是沒那個能力,依附於皇權存在的臣權,再大也只是氣泡,皇帝一就破,有什麼資格談造反?”

“難道我朝還不夠禮遇讀書人麼?”張居正沉聲道:“雖然有廷杖之類的惡行,但對讀書人可謂優容之致。一學校,穿上了寬袖皁邊的五絹布襴衫,就等於跳了龍門。哪怕一輩子考不上舉人進士,但只要佔著生員名額,照樣優免課賦,朝廷配給的廩膳!更不要說當上以後,便能終朝廷的奉養了,國家仁至義盡如此,士人肝腦塗地還來不及,又怎麼會造反呢?”頓一下,語重心長道:“柱乾兄,不要看到大臣以上疏罵皇帝爲榮,就以爲天下人真的不想要皇帝了!”

“你這還是詭辯。”何心的言語犀利如刀道:“你所說的是制下的讀書人,那只是全天下讀書人中,極小的一部分。就拿你說的學而論,一個府,才幾十個食廩的名額,能進去的不是宦的兒郎,就是豪紳的子弟。尋常人家的兒郎,想都不要去想。但現在東南各省普遍富裕了,誰家不想讓兒郎讀書明理?不進去,所以纔有上千所的私學興起。叔大,你能說,私學的讀書人,就不是讀書人?”

“……”張居正無言以對。

“大明的蛋規矩,只有學的生員,纔有資格參加科舉,這就等於關上了民間辦學之門,所以在正德以前,幾乎沒有私人所建的書院。”何心接著道:“但爲何嘉靖以後,私學卻如雨後春筍冒出來了呢?原因很簡單,這個時代給了人們選擇的機會,當不再是人生功的唯一途徑。當人們進書院學習,不再以科舉僥倖爲目的時,他們便不再是皇權的奴隸。他們有獨立的思想,他們有逃樊籠的要求。他們不需要畏懼皇帝的雷霆,因爲他們沾不著皇帝的雨,他們所需要的,是財產的安全,是平等的地位,是心的自由,這些東西,皇帝不給,我們就要自己去爭取!”

“書生造反,十年不。”張居正悶哼一聲。

“叔大,你看這石鼓書院外,聚集的五六千人,可都是書生?”何心睥睨著他道。

“……”張居正搖搖頭,士農工商,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也正因爲此,他纔會憂心忡忡。

“只要我想,隨時可以召集五六萬人。”何心氣概豪邁道:“天下能做到這點的,遠遠不止我一個,你覺著我們這些人,真的什麼也幹不麼?”

“就算你有本事把這個世界砸得稀爛。”張居正深吸口氣,耐著子道:“知道該怎麼建設一個新秩序嗎?我看了你的《明夷待訪錄》,都是書生之言。還有你在家鄉搞得那個聚和堂,本行不通。如果重新走上帝王將相的老路,那你掀起這場干戈,除了使山河變、生靈塗炭之外,又有什麼意義麼?”

“叔大,你的擔心是有道理的,”何心緩緩道:“但是二十年前,就有人對我講過,應該建立一個怎樣的新世界了,那也是一直激勵我前進的目標。”

“你說的是沈拙言吧?”沒來由的,張居正便猛得想起那個名字。

何心點點頭,沒有說話。

“可是他已經死了。”

“你知道什麼是理想麼?它跟個人的夢想不一樣,它屬於所有人。”何心的聲音有些低沉道:“江南雖然不在了,但有無數人繼承了他的理想,我只是其中之一……”他覺著自己的緒不對,便轉守爲攻道:“叔大,你曾經是大明的宰相,應該對這個國家的癥結,瞭解最深吧?”

“可以這麼說。”張居正點頭道。

“那我請問,你有沒有辦法除宗室藩王之害?”

“……”張居正搖搖頭。

“驛站問題,能解決麼?”

“……”張居正搖搖頭。

“漕運問題呢?”

張居正還是搖頭。

“衛所軍戶呢?”

張居正依然搖頭。

“你有把握開徵商稅麼?”

“沒有。”張居正臉上的苦,已經變苦笑了。

“你看,這些孃胎裡帶出來的病,連你這樣有史以來最強的僚,也什麼都解決不了。你只會變著法子的開源節流,整頓吏治,給朱家王朝續命。”何心兩手一攤道:“要想徹底解決這些問題,只有一條路……”

話沒說完,他突然眉頭一擰,沉聲道:“外面更深重,朋友還請進來喝杯酒,暖暖子吧!”

“什麼人?”張居正一驚。

“一個人而已。”何心一擡手,示意他不必擔心。

張居正這纔想起來,對方不僅是名震宇的大學者,更是數一數二的劍宗師,便也放下心來。

茅舍門無聲的開了,一個穿著夜行影,悄然出現在兩人面前。

看清來人的面孔,何心容道:“樗朽兄,你怎麼來了?”

“夫山先生。”那人深施一禮,看看張居正道:“這位是?”

“來樗朽,我爲了你介紹。”何心道:“這位是江陵張太嶽。”

“原來是張閣老。”那人也施一禮,卻沒有對何心那般恭敬。

張居正自然不會在意這點虛榮,問道:“這位老弟是?”

“邵芳,號樗朽。”那人淡淡道。

“原來是大名鼎鼎的邵大俠。”張居正捻鬚頷首讚道:“果然是位雄奇偉丈夫。”

“閣老謬讚了。”邵芳應一句,便沒了下文。

何心有些意外,因爲邵芳爲人四海是出了名的,不管對什麼人,都是笑臉相迎,像現在這般魂不守舍的樣子,他還從未見過。便微笑道:“什麼事竟能勞您這位大老闆,千里迢迢的親自跑一趟?”

“呵呵……”邵芳看看張居正,強笑道:“我現在對先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想得厲害就來了唄。”

張居正看出人家,當著自己面說話不方便,便起道:“夜深了,我該回去了。”

“有地方住麼?”何心相送道:“不如就在這裡湊合一宿吧。”

“不用了,有住。”張居正謝絕了。

送走了張居正,何心回到草舍,想人換一桌酒席。

“不用了,我吃過乾糧了。”邵芳低聲音道:“夫山先生,你必須連夜跟我走?”

“……”何心把坐在暖爐上的酒壺提起來,跟邵芳斟了一杯加薑片的老酒,穩穩送到他面前道:“爲何?”

“據可靠消息。”邵芳沉聲道:“東廠特務已經到了湖廣地界,他們的目標,就是先生!”

“哦……”何心臉上沒有毫震驚,反而有些釋然,緩緩道:“竟然到今天才想到要抓我,小皇帝的前景,真是不容樂觀啊。”

“現在不是替皇帝心的是了。”邵芳將那杯熱酒飲下,心爲之一暖道:“關鍵是咱們得馬上走了,我方纔上山前,就發現幾個暗樁,著實費了番功夫,才悄沒聲兒的上來。”頓一下道:“不過先生放心,就憑那幾個暗樁,還奈何不了我們。然後咱們直奔廣東,從香港坐船去呂宋,您就徹底安全了。”

“樗朽兄,”何心卻紋道:“我能問個問題麼?”

“先生請講。”

“是誰告訴你,東廠要抓我的?”何心盯著他道。

“……”邵芳也是老江湖,不道:“先生是知道的,我在江湖上的朋友很多,和宮裡的太監也有。”

“東廠又不是要抓你,再好的,也犯不著跟你通報吧?”何心的思維卻極縝:“你又不是他的上級。”

“這個……”邵芳一時語塞,只好投降道:“實話跟您說吧,我是爲瓊林社服務的。”

“瓊林社的書呆子,可降伏不了你。”何心不信道。

“是沈閣老在世時,把我……降服的。”邵芳苦笑連連道:“就算您老想打破砂鍋問到底,咱就不能路上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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