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袖說:“夫人,昨夜我睡得正香,忽然被晚照搖醒了,說是您在池邊上喝醉了,要我幫忙扶回來。”
綠袖又說:“我急忙奔出門去,卻見您蹲在樹叢之中不愿走,口中一直念叨什麼捉蟋蟀……世子就站在旁邊笑。”
綠袖繼續說:“您是同世子半夜對月飲酒?也太有意趣了些,今早夫人曉得此事,要我轉告您以后多穿點裳,池邊寒涼。”
綠袖還想說什麼,但泠瑯制止了。
“……我曉得了,你,你莫要再說。”
綠袖于是住,乖乖在榻邊站著。
泠瑯擁著被子,頗有幾分呆滯地凝某虛空,久久沒有說話。
喝不得酒,并且是沾杯就醉的程度,這一點自己十分清楚。
更要命的是,這個醉不是不省人事的醉,而是生龍活虎的醉,上頭后話尤其多,舉尤其離奇,曾鬧過好些洋相,甚至還出過事。
所以即使喜歡杯中滋味,如非必要,也已經很久沒有酒了。昨夜,昨夜實在是心緒不佳,見江琮又那般楚楚可憐,就生了些同是天涯苦命人的狗屁慨——
泠瑯頭皮發麻,都說了什麼?捉蟋蟀又是為何?要是說,把倒個一干二凈可怎麼辦?
打定主意,待會兒就找他試探一番,若是昨夜真的說了什麼了不得的話,就一口咬定是醉后胡言語。
懷著一腔忐忑,泠瑯如游魂一般起床洗漱,直到走出屋門,被日一照,才有了點真實。
江琮的屋子就在斜對面,走路只需十五步,路上會途徑一叢半人高的人蕉。
這十五步,泠瑯走得十分漫長,路過人蕉的時候干脆直接駐足不前了。
連綠袖都瞧出了的踟躕:“夫人,您可是害了?”
泠瑯強笑道:“害什麼?我只是瞧著這花十分喜人,觀賞片刻罷。”
綠袖指著人蕉厚油亮的綠葉:“可是夫人,現在連花骨朵都沒打上呢。”
泠瑯語重心長道:“賞花就只是賞一個花麼?新葉翠碧之澤,枝蔓亭亭之姿態,甚至此時穿廊而過的涼風,也是值得賞的,豈是僅限于區區花朵?”
綠袖赧然道:“夫人好生風雅,原是綠袖過于淺薄了。”
泠瑯淡淡一笑:“賞花,賞的是看花的心境,這花開或不開有何區別?你可記著了?”
綠袖肅然起敬道:“記著了。”
胡編造一通,泠瑯終于積攢出直面過去的勇氣,深呼吸一個來回,昂首闊步朝前邁。
拐了個彎,上兩級階,門口守候的圓臉小廝三冬立即發現了。
“夫人來了。”他行著禮道,臉上笑瞇瞇的,十分討喜。
泠瑯矜持頷首,款款向茶室行去。
此地已經來過數次,輕車路地掀開細竹篾制的簾,撲鼻而來的,是悉的淡淡蘭草香,滿室清涼。
卻沒看見人。
泠瑯環視一圈,還未詫異,便瞥見另一邊飄飛簾帳中,若若現的清瘦人影。
那是一直通水面的臺,周遭生了幾叢香,微風一拂便有窸窣聲響。臺上鋪了墊,點了爐子,江琮正坐在其間,面對著清池煮茶。
腹誹,論風雅,誰能比得過這位世子。
江琮微笑著看走近,神和煦極了:“夫人昨晚睡得可好?”
泠瑯也微笑:“好極了,一覺醒來神清氣爽,十分舒坦。”
江琮執起壺,往杯盞中注滾燙茶水:“那杯藥酒添了川芎當歸,最是補益氣,夫人偶爾喝一些是有好的。”
泠瑯乍一聽聞藥酒二字,縱使嚨發,面上也毫不顯尷尬。
十分坦然地笑道:“不僅有如此功效,更是十分適口,那清甜滋味我現在都還記得,日后定會想念,到時還來向夫君討上幾杯。”
江琮分茶的手微微一頓:“那酒能有甜味,僅憑川芎當歸之是不夠的……”
他的話斷在此,泠瑯候了片刻沒有下文,不催促道:“不夠的?”
江琮輕咳一聲:“你真想知道?”
泠瑯從容道:“這有何不能聽聞的。”
江琮聞言,抬眸看了一眼,泠瑯注意到這個眼神有點似笑非笑的意味,同時還注意到——
他眼睫很長。
“那請稍待片刻,待我為夫人分好這杯茶。”
泠瑯心中疑竇叢生,看著那雙致修長的手忙碌不停,終于,一杯升騰著裊裊熱氣的翠碧茶水被送到眼前,聞著像金駿眉。
江琮緩聲道:“西域有一種蟲,帶香,泡酒后有極大的補功效——它的飼養方式十分獨特,不吃水草葉,只喜食人上的痂。”
泠瑯的表漸漸凝固。
江琮輕咳一聲:“非新鮮,只能是凝固后,還生在人皮上的痂。此蟲價貴,十金一只,當地人趨利,時常有人將上割除數道傷口,等痂后便將蟲放置于上,用紗布包裹掩蓋。”
泠瑯的面開始發白。
“蟲自行于紗布啃食痂,若是人到痛楚,說明蟲已經啃到。此時將紗布解開,便能看到前幾天還干癟細瘦的蟲,已經壯了一圈。”
泠瑯端起案上杯盞,仰頭一飲而盡。
江琮終于住了口,那雙桃花眼盛滿笑意,著好像在什麼十分有趣的事。
清香茶味于口舌中蔓延開,終于沖淡了縈繞不去的反胃之,泠瑯大著舌頭道:“殘,殘忍!每喝一杯那勞什子藥酒,便有人多了幾道傷口……”
江琮聲附和:“的確殘忍,我本不愿告知這些,只是夫人太過貪杯,若再念著藥酒滋味來找我討要,可怎生是好?”
泠瑯總算知道為什麼江琮定要先煮完茶再說這個,還真是心細致啊!
江琮溫問詢道:“夫人,還喝嗎?”
泠瑯咬著牙笑:“君子不奪人所,這酒甚妙,夫君自個兒獨便好。”
江琮微笑:“無妨,夫妻本一,我便是夫人。”
泠瑯真是煩極了這句夫妻本一,刷地出袖中經書,啪一聲按在案上。
“到點了,閑話敘。”埋頭便念,再也不管對面的人還有什麼話要說。
反正都是不聽的。
這破經書早就念了十萬八千回,便是不看,也曉得下一句是什麼。泠瑯閉上雙眼念禱,仍能到落在自己上的視線。
他就這麼噙著抹淡笑,一不地將瞧著。
又小氣又壞!
泠瑯決定不同這病秧子計較,因為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要出門?”侯夫人眉一挑,“給我帶足二十個人去!”
在泠瑯的磨泡好說歹說下,規模銳減至九個。
但這九口人簇擁在街上的時候,仍舊是十分的引人注目。泠瑯站在其中,只恨今天戴著的幕離不夠厚。
計劃破產了,原本只想帶著兩三人,在二公主府邸附近隨便轉轉——那位居住在京城最大的宅院芳園,附近有好些珠寶樓金銀樓,邊走邊逛,由頭十分順當。
但如今這麼多人,在街上走實在步履維艱,只能尋了個離芳園最近的玉樓,讓他們在樓下等著,自己帶著綠袖上二樓挑選。
玉樓伙計見到大主顧,早就喜上眉梢,端來鋪著細絨的托盤,將樓珍寶一一拿來給看。
淡淡看了眼,手指于空中逡巡,卻是一個也沒捻起。
“就這些?這可是東市最大的玉樓。”輕嗤一聲。
伙計立馬點頭哈腰地退出去,說換一批最上乘的來,走之前奉了香茶一壺,致點心若干,要泠瑯稍作等待。
泠瑯不得等上一天,站在二樓一扇正對著芳園的窗戶邊,細細觀察起來。
不愧是最寵的小公主,芳園的占地和排場可不是侯府能比的,僅僅這麼猶抱琵琶半遮面的一角,都能看見那假山流水,那雕梁畫棟、那繁復幽深的回廊,那——
那不是醉春樓偶遇的大漢之一嗎?
泠瑯陡然瞇起眼,視線盯著那個在后門鬼鬼祟祟的人影。
方臉闊鼻,微深,正是那天最后出來打圓場的男人,若不是他把人拖走,紫臉大漢就要被誆騙走了。
他此時仍是穿著一,但領口襟皆是規整,毫沒有初見那日袒的江湖氣。只見他著后門,十分小心地四張,好像在警惕什麼人。
泠瑯想起侯夫人的答復,說四個人找著三個,還有一個尋不到,看來就是眼前這位好漢罷。
抿起,著那個渾然不覺被發現的影,緩緩出一抹笑。
找人來捉?那點糾紛算什麼,沒有尋仇的興趣——但對芳園里某個廚子很興趣。
取玉的人還未歸,綠袖坐在椅子上頭又開始一點一點,泠瑯拍拍的肩:“我去如廁。”
綠袖猛然睜眼:“啊?哦,我陪……”
泠瑯往睡上一拂,孩兒立即坐了回去。
一盞茶的時間便好,泠瑯默默地想,轉到另一個屋子,這里的窗戶對著條人跡罕至的小巷,略微看過,便翻窗縱一躍,穩穩落在地面。
轉出巷口,便是芳園深灰的圍墻,順著墻疾走,不過片刻,便瞧見了先前見的后門,那里已經空無一人。
腳步毫不停,直接往右拐去,在一高大桐樹下,再次看到那個灰人影。
他也看著,眼神中的緒用驚恐二字都不足以概括。
嚯,侯夫人手段這麼可怕?瞧把人家嚇什麼樣了。
著錦繡緞的子淺笑頷首,耳邊綴著的流蘇輕晃。
聲道:“我知道你想離開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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