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倒沒有趙無恤想象中的,一見面,孔子就如當年一般脣槍舌劍,抨擊他的種種行爲,最後不歡而散。今日的孔子,似乎已經看開了一些,不想談太多,他如同一位已經有些糊塗的尋常老翁般,先問了在鄴城的兒可還好?又說他對俞伯牙這個外孫婿很是滿意。
彷彿,他已經忘記了二人間昔日理念做法相沖突時的決裂?
彷彿,他已經在期盼逗弄玄孫,怡然自得的生活?
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不逾矩……
他今年七十多了,已經能從心所,聽得進逆耳之言,正確對待各種言論,不覺得不順了?
若真能如此,趙無恤倒是寬心不。
隨後,孔子便是指著案幾上攤開的紙書道:“趙國的印刷,乃是造福天下人的國,此一出,就不愁文教難以傳播了。在老朽看來,此比各類攻城械,堅甲利刃來更有用,趙國要是多一些類似的東西便好了……”
孔子的屋子裡,依然是被書簡佔得麻麻,其中半數是竹簡,半數是紙書,多半是子貢送來的。
“倒是有一樣東西,要送給夫子。”
趙無恤從袖中拿出了一個盒子,打開之後,取出了一個鑲在殼做的鏡框裡的小玻璃鏡……
孔子大概是聽說過這東西的,趙國的玻璃,儼然了同瓷一般的奢侈品,楚地貴族趨之如騖,他卻擺了擺手:“再照也是一個垂死老朽,要此何用。”
“這不是一般的鏡子。”
趙無恤走到案幾前,將此地放在照之下,線徑直過了玻璃……
“此乃鏡,是魯班的新造,原理和軍中用的千里鏡一樣可以將看不清的字放大,便於觀看。無恤以爲,夫子或許用得上。”
孔子將信將疑地接過以後,放在字若蚊蠅的簡牘上,果然容易看了許多,一生不喜財不喜地,卻嗜書如命的他,常常老眼昏花之苦,頓時對此不釋手,不由讚道:“真是好東西啊……”
但趙無恤卻細心地發現了,孔子案幾上那堆簡書,基本上與周易有關的,而地上還鋪滿了甲和筮草,擺放八卦的形狀,果然如回所說,孔子近來對周易推演頗爲癡迷。
他問道:“夫子,也開始好《易》了?”
孔子放下了鏡,擡起頭,說道:“然,老朽年輕時,視《周易》爲純粹的卜筮之書,故而加以排棄。直到在楚國找到了周太史流散的《易象》後,才發覺了裡面蘊含著不古之言。載有周公之德和周之所以王天下大道理……”
說完,他還不無憾地嘆了口氣:“可惜,若再讓我多活幾年,這樣的話,我對《周易》的文辭和義理就能夠更充分理解了……不過,朝聞道夕死可矣!”
近些年來,孔子的確是有了些變化,他把自己對於天下政治的理想和判斷,寄託在《春秋》中,褒則褒,貶則貶,這是他“從心所”的部分。而另一方面,也把自己對於宇宙和人生的困,寄託在充滿神八卦的周易系中,這是他“耳順”的重要原因。
“命……在無恤心裡,夫子一向是逆著命運而行的智者和勇者,難不,也開始信命了?”
……
“觀我一生,不信命也不行。”
孔子平靜地說了這一番話後,給趙無恤講述了一件事:“卜者商瞿曾經爲我起了一卦,以測我的仕途。最後得到了了火山“旅”卦,上面是離火,下面是艮山,這是離宮八卦裡面的第二卦,意味著,我縱然有些小智慧,卻沒有治國的命,終將流離失所,做一無枝可棲之鳥……”
“果然,老朽碌碌一生,卻毫無作爲。在魯國爲政失敗,流落鄭國,惶惶如喪家之犬;又到陳蔡之間,羣弟子幾乎斃;好容易在葉地安穩下來,卻又被葉公養而不用,遂心灰意冷……”
這二十年流亡生活,孔子雖然後半程食無憂,但心裡卻著實苦悶得不行。
自己一生奔走的理想破滅,毀滅他理想的人,恰恰是他曾經很推崇欣賞的趙無恤,有才華的弟子出於種種原因,投靠趙氏。邊剩下的,都是不可雕的朽木。
更悲哀的是,他還必須眼睜睜地看著他期許嚮往,鬱郁乎文哉的周禮世界,加速崩塌……
趙無恤明白了,方纔的一切,都是假象,表面上似乎看開的事,孔子其實一件都沒看開,只能用“命運無常”來安自己,好讓自己不要被時勢氣得柱而亡。
但要說心裡不在乎,那是絕無可能的。
“魯國之事、代晉之事、致使周禮徹底崩壞之事,都是無恤所致,夫子你,怪我麼?”終於,這句話,趙無恤還是說出來了。
“不敢怪罪於中原伯主。”
孔子著拳,以極爲複雜的目看了趙無恤一眼,又鬆開了手,說道:“這或許,就是季世,這或許,就是天命吧……”
他悵然若失,仰天長嘆:“嗚呼,鳥不來,河無圖至,時也,命也!”
“不對。”趙無恤打斷了孔子的嘆息。
“夫子,你說反了,在我看來,鳥將來,河圖將至!”
他站了起來,對充滿了悲觀緒的孔子說道:“夫子,我今日來此,便是要告知於你,我要稱王了,我要取代周天子了。天下五百年必有王者興,我將對三代進行揚棄,在此基礎上,建立一個新的王朝!開啓一個比過去更好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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