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他吃的不是茶淡飯,而是味珍饈。
姬越看他用膳的樣子,自己突然也就有了食。
熱鬧的大年夜,天下人口中暴無道的秦王與楚國送來的質子——兩個地位天差地別的人就這麼一起坐在冷宮一間破屋子裡,吃著最寡淡的清粥小菜,還吃得津津有味。
堪稱奇景。
他們在養心殿中一同用膳過許多次,山珍海味,酒佳肴,卻都不如今夜這一頓來的自在。
“你如何得知孤在此地,又是如何得知這副碗筷是為孤母妃所備?”姬越興味道。
衛斂抬眸訝異:“這很難猜麼?”
姬越勾:“不難。可他們都猜不到。”
“知我者,獨衛郎而已。”
衛斂低頭繼續吃飯:“世人皆愚。”
姬越替他補充:“你最聰明?”
“也不盡然。”衛斂謙遜道,“其中之一。”
姬越朗笑:“衛斂啊衛斂,你可真是——”
衛斂接話:“是個妙人。”
“……衛斂,他日六國若有大軍攻秦,你一定可以隻守住我大秦城樓。”
“陛下何出此言?臣又不會打仗。”
“何須你出戰,你只需往那兒一站,臉皮就厚得可以築城牆了。”姬越開玩笑居然還懂得拋磚引玉,“保證堅不可摧,十萬大軍也攻不進來。”
他說著,又飲了杯酒。
衛斂看到地上東倒西歪的那些酒壇子,料想他來之前秦王已喝了不。若秦王醉了,這兒四下無人,他豈不是還要把人背回去?
不行,他不可以,他一點都不想乾力活。
衛斂正要上前奪姬越酒杯讓人別喝,誰知姬越見他要拿酒,反應比他還大:“你不許喝!”
衛斂:“?”
誰要喝了?
衛斂不解,他略一思忖,不去奪秦王手裡的酒樽,轉而去拿桌上的酒壇。
總之不能讓秦王再喝了。
姬越如臨大敵,把桌上那壇酒也一把搶過抱進懷裡:“別!你離它遠點!”
上回衛斂飲一杯,就能醉那副德,著他壞事做盡。這次若再喝一壇,豈不是把天都要掀了。
姬越再次想象一下那個畫面,陡然一驚,甚至將椅子都拉遠了些。
衛斂:“……”
衛斂做了個“您隨意”的手勢。
姬越生怕衛斂對這些酒再起心思,強調道:“這些都是孤的。你一滴也不許沾。聽見沒有?”
衛斂掃了眼一地的酒壇,誠懇地問:“您不怕醉嗎?”
姬越抱著酒壇:“你懂什麼?孤是習武之人,可以用力蒸發酒。”
這才是他自稱千杯不醉的底氣。
不然單拚酒力,真一千杯喝下去,他也得倒。
衛斂想了想:“哦。”
你厲害,你好棒。
姬越瞇眼:“你這是什麼語氣?你是不是不信?”
衛斂:我不是,我沒有。
姬越把酒壇子往桌上一擱,豪萬丈:“孤這就喝給你看!”
衛斂:“……”
看來秦王已經醉了。
衛斂懶得阻止,反正對方也說了能用力蒸乾,不愁失了智。
他更知道,這是秦王一種緒宣泄的方式。
任何人都應有一個宣泄緒的途徑。秦王肩負的是天下萬民,不知要比常人艱難多,心頭積的愁緒與重擔更有千百倍。
為君王,他素日便喜怒不形於,不任何人看出心思。時時刻刻保持警惕,行走刀刃,如履薄冰。
長此以往,任何人都不住。
不在沉默中發,就在沉默中死亡。便是忍如衛斂,在經歷長久的克制後,不也忍無可忍,將那些人都屠戮殆盡了麼?
秦王一年有三百六十四日無堅不摧,余下一天的脆弱,悉數留給他的母親。
這真的不難猜。
秦王誰也信不過,唯一能讓他放心傾訴的只有生母雲姬。只有曾給予他年溫暖的母親,可以當心靈的藉,讓他褪去堅的外殼片刻,出的裡,宣泄抑的緒。
可他的母親,早已逝於十一年前。
他只能寄托於一副無人使用的碗筷,假裝母親還在邊。
君王不能對任何人示弱,一個孩子卻可以在母親面前弱小。
天地為熔爐,眾生皆苦。便是強大如秦王,亦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天底下無人太多了。一個有人味的人,衛斂是不會懼怕,更不會厭惡的。
讓他意外的是,秦王似乎並不介意在他面前表現出這不為人知的一面。
說真的,他有點怕他知道的太多,被殺人滅口。
酒過三巡,姬越面上微醺,桌上的飯菜本就分量不多,被兩人掃得一乾二淨。
衛斂滴酒未沾,自然清醒。他著空空如也的盤子,輕笑道:“陛下素來對膳食挑剔得很,今日這桌菜如此陋,陛下卻也能口,往日莫不是裝出來的?”
“這有什麼可裝的?更難吃的東西孤也吃過,不過是別無選擇。”姬越輕搖了搖杯中的酒,意外坦然,“人若有的選擇,能過好日子,誰樂意吃苦呢?”
衛斂深以為然。
他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
人一有了醉意,話匣子就打開了。許是難得今晚有個瞧得順眼的人在,姬越突然多了久違的傾訴。
“真的不會回來了麼?”姬越低問。
衛斂知道他在問誰,答道:“這個答案,陛下比臣要更清楚。”
秦王不是逃避現實的人,不然不會那麼輕易地就將多余的碗筷讓給他。
他其實明白,斯人已逝,一去不返,他只是舍不得那分念想。
“孤本不信鬼神。”姬越低笑一聲,“聽聞冷宮鬧鬼傳言,卻也生出一妄念。若母妃魂魄尚在,是否仍常伴孤側。是枉死,聽聞人若枉死,便會在生前殞命之地徘徊不去。孤怕覺得孤單,便經常來此地看。”
“孤請了高人超度。若世上果真有鬼魂,孤也不希留在人間。今生被那人辜負,一生淒苦,來世應當投個好胎。”
衛斂靜靜道:“太后娘娘洪福齊天,來生定能平安喜樂。”
雲姬早已被秦王追封為太后。衛斂如此稱呼也理所應當。
“孤生來就在冷宮,那時才是真的不擇食。”姬越半掩了眸子,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宮人時常會忘記送水送飯,母妃就去挖水裡的青苔吃,孤喝過母妃的,也喝過冬日裡化開的雪水。那味道實在很不好。雪看著乾乾淨淨,裡卻藏汙納垢,髒得如同人心。”
這些話,他連對李福全都不曾說過。
李福全不會真正理解高高在上的君王曾經的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往。但衛斂一定可以。
衛斂的長經歷,說來與他大同小異。
衛斂靜靜聽著,不不慢地給自己倒了盞酒。
姬越立刻警惕:“不準喝!”
衛斂說:“臣不喝,就是酒斟滿才有聽故事的氣氛。”
姬越:“……”
姬越:“孤不講了。”
衛斂蹙眉:“別啊,臣聽故事的氣氛都醞釀好了。”
姬越冷笑:“是不是再給你備上一碟瓜子就更好了?”
衛斂眼前一亮:“有嗎?”
姬越咬牙:“沒有!”
衛斂他一眼,悠然道:“那等價換,臣也給陛下講個故事罷。”
“臣四歲時,喝過一種牛。那時臣在宮中無人照管,有一日實在得厲害,見宮中裝牛的木車,便用罐子取了些解,臣當時想,這輩子都沒喝過這麼好喝的東西。”
“後來臣才知道,那車牛,是送去給父王的寵姬沐浴用的。”
“這世道著實有趣,有人連口水都喝不上,有人卻能用牛沐浴。”衛斂語氣輕松,仿佛在講什麼好笑的事,話裡的容卻令人聞之惻然。
姬越覷他,接著道:“孤當年最期盼冬天落雪,母妃會與孤一起堆雪人,打雪仗,縱然渾凍得冰冷也覺開心暢快。冷宮難熬,那是唯一的樂趣。可惜後來,這份樂趣也沒了。”
後來雲姬終是不了一個子最好的年華在冷宮漫長煎熬,漸漸瘋了,從此就了姬越照顧。再後來,雲姬葬古井,姬越再無母親。
這也是為何初見時衛斂以思念昔年與母玩雪為由,便逃過一劫。
恰恰中了姬越的肋。
衛斂神不變:“臣也喜歡雪天,活埋一個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其中有個就是被他這麼弄死的。
姬越:“……”恐怖如斯。
接收到姬越過來的目,衛斂眼睛一眨,立刻改口:“開玩笑的。臣是說,臣兒時也會與阿姊一起冬日玩雪,是臣記憶中有的喜悅之事。”
他並未說謊。衛湘是他小時候唯一的夥伴。在衛斂年之際,帶給他許多溫暖。
但在衛湘長大疏遠他以後,二人見面機會都甚,更別提一起玩耍。
姬越又飲了一杯:“冷宮無歲月,孤常分不清今夕何夕。外面的熱鬧傳不到冷宮,只有時見遠宮殿燈火通明,有竹之聲傳來,方才知外面正在過節,卻也不知到底是什麼節日。後來出了冷宮,倒也對那些節日都沒興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