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罷了賬, 纖塵不染的大將軍在外頭等,掌柜在后頭住了翁主和青陸。
“您幾位是貴客,小的多舌問一句, 家里是否有腸胃孱弱之人?”他呵腰微笑,見翁主略一思考點了點頭,又道,“是了,小的這里有一副滋養胃氣的妙方, 若您不棄, 可謄抄一份帶著。”
翁主嫌麻煩,擺了擺手說不要,“這麼多沙棘, 國公府說不得全數都給扔回來,何必再費這個功夫?”
青陸在一旁轉眼珠子。
都說醫方無價,四十斤沙棘花了一百多兩實在痛,若是能得一副醫方,那這痛就不會太徹骨。
嘻嘻笑,同翁主說話:“標下不嫌麻煩呀, 標下來抄,您在一旁喝點藥酒歇歇。”
翁主被青陸這一笑閃了眼, 立時便坐下了,使喚那掌柜的,“給我來點藥酒嘗嘗。青陸,還不知道你識字?”
青陸接過了掌柜手里的筆, 對著醫方一本正經地抄起來。
“嗐,大字不識幾個,七八歲小娃娃的水平。”
這話一點兒也不假, 八歲腦袋被人打了一杠子,前事皆混沌,唯有從前的技能沒忘記,字還識得幾個,似乎還會點兒紅活,之后來的日子便苦不堪言,還想識字上學?
趴在柜臺上扛著筆寫的鄭重其事,怎麼看都像是扛著一只鏟子。
翁主喝不著藥酒,背著手過來看抄字,看了那滿紙的墨點子,無語天。
“看你長得眉目清秀的,怎麼字跟狗爬一樣?連最起碼的排列整齊都做不到。”實在看不下去,踱步踱到了一邊兒,晃了晃頭,企圖將青陸那狗爬從腦海里晃出去。
認認真真地謄抄完畢,青陸拿手指頭著自己抄寫的方子,吹了吹,待墨干了,小心翼翼地疊好遞在了翁主的手里。
“標下不過是個末等小兵,能寫會看已經算是讀書人。您也別嫌棄,要的不是字,而是字的容。”
見翁主好好地把方子塞進了腰間的小荷包里,青陸笑眼彎彎,“您不是說那位甘老將軍為國為民,是個十足的大功臣嘛,標下也盼著他能長命百歲,安晚年。”
將四十斤沙棘裝上車,竇云帶著護衛便哼哧哼哧地拉走了,翁主數著手指頭盤算:“前兒買了一車的零,今兒我想去買點潞綢——娘親一向鮮亮,是出了降的公主,宮里頭勻不出幾匹給。哥哥,咱們給娘親買一些帶回去?”
青陸站在翁主的后頭聽的直咋舌,原來大將軍和翁主的娘親是公主娘娘吶,怪道那樣大的氣派。
辛長星臨風而立,聽了妹妹的話,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潞綢乃是貢緞,民間鮮售賣,妹妹不知人間疾苦,自是不懂,不過一旁的小兵時常衫襤褸的,倒可以為量裁,多做些合的裳。
他嗯了一聲,負手往前,將步伐走出了六親不認的氣勢。
右玉雖是小城,卻是邊關貿易的所在,廝鋪沿街售賣,種類繁多,進了一家上下二層的小樓,琳瑯滿目地掛了一列列的布料。
翁主得知并沒有潞綢可買,登時便沒了興致。
青陸本就是隨著翁主而來,此時見翁主往外走,便也跟了上去,才剛路過大將軍前,頭頂的那朵團子就被大將軍揪住了。
“……您怎麼總是這樣……”青陸被扯住了團子,差點兒沒仰過去,咬著牙埋怨了一句,卻聽大將軍淡著聲兒吩咐掌柜:“給量個,春夏衫各一。”
青陸聽將軍這樣說,立時就熱淚盈眶了,把后頭的“總欺負人”兩字吞進了肚子里,生生地轉了個口風:“……總是這樣兵如子吶!不就是頭上這顆團子嘛,您想怎麼揪就怎麼揪,便是標下這顆頭,都是您的。”
辛長星將手從頭上挪開,調開了視線,看向前來迎客的掌柜。
“本將要你這頭有何用?”他聲線冷冷,可邊卻牽了若有似無的笑,“枕骨略偏,做蹴踘不圓,做炮彈太扁。毫無用。”
青陸神復雜的看了大將軍一眼。
真牛啊,大將軍,有本事您找一顆渾圓的頭給我看看吶?
忍氣吞聲,隨著那掌柜往后頭讓了讓,辛長星看那掌柜是位矮胖中年,眉頭一蹙,手指微抬,示意那掌柜過來。
掌柜面惶恐,待聽明白了這位公子的叮囑,這才放下心來,頻頻點著頭便退了下去,沒一時,便有一位釵環齊備的婦人前來為青陸量。
偏那小兵量還在那里裝樣。
“哎,怎麼換了一位貌的嬸嬸為我量,標下堂堂七尺男兒……”話音未落,那位婦人收了尺,掩口一笑:“……你至多六尺半。”
婦人悄悄乜了一眼辛長星,只覺得這青年生的無一不熨帖,寸寸合人心意,笑著說,“那一位公子怕是八尺還多。”
青陸悻悻地走在了翁主的旁,翁主瞧了瞧這肆鋪中的布料,牽著哥哥的袖子問他:“只做兩件未免太,該把四時裳都做了才是。”
辛長星垂目,落在那小兵那雙鹿眼。
“來日方長。”他聲線淡淡,深濃的眼睫下,眸中有熠熠的星。
那金印還藏在腰間,到底還是賺了。
青陸撓了撓鬢角,仰臉向著大將軍笑:“標下把您的好全記心里了……”
辛長星哦了一聲,眼里卻含了幾分清淺的笑意。
“做裳的銀子,打你的餉銀里扣。”他心大好起來,有心作弄,果然見好像被雷劈了似的,咬著牙從齒里出來一句:“……多謝大將軍。”
“既然多謝,為何要咬牙切齒?”他裝出來一副愕然的樣子,倒打一耙。
青陸勉勉強強地出了一個笑臉,失魂落魄地隨著將軍和翁主出去了。
乘著翁主的馬車回了部營,已是暮四合,雀還巢的時分,青陸在伙房里洗漱完畢,正拿著那金印玩兒,便見師父在外頭說了一句:……將軍營帳那兒,駛出來一列車隊,聽說大將軍,今晚便要啟程回京。”
青陸一咕嚕從床上躍起來,有些納罕地問:“不是明日麼,怎的這麼突然?”
“將軍邊兒的相師言說明兒有暴雨,將軍便說要連夜行路,天明正好城。”
伙房里的一盞油燈燈芯兒搖曳,在墻上舞了張牙舞爪的怪,青陸忽得就有些煩,在床榻上坐下,耷拉著眼眉。
“走就走唄,他是大將軍,凡事都憑他做主。”
彭炊子在外頭咳嗽了一聲,早些睡,“明日還有練,早些歇下吧。”
青陸嗯了一聲,到底還是睡不安穩,倚著窗子看了一時,倒可以看見那遠的山坡下那一隊車隊行的緩慢。
心念一,穿了鞋子便往那山坡而去,遙遙地看見烏云一點一點兒地,將月亮遮蔽吞噬,天地一霎兒便暗了下來。
的心慌慌地,像是漂浮在了汪洋大海,天地不沾,無依靠。
像是被人落下了一樣。
車隊在道奔襲,窗外星月俱滅,又是一個萬籟俱寂的夜。
子時將至,年輕的將軍在車中安坐,窗外風聲簌簌,鳥啼蟲鳴的聲響漸次起落,他輕輕掀了帳簾一角,目的只有匆匆而過的高大樹影。
今夜的子時,席卷而來的掛念好像比萬鈞的痛楚更徹骨。
到達帝京時已是天大亮,車隊行了武定侯府,只有父親在廊下相迎。
辛長星的母親崇寧長公主常居公主府,一時也趕不過來。
辛長星此番回京,專為那一位所謂的定國公府“嫡長孫”而來,遞了帖子之后,久久無人回應,這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在雪團兒的事兒上向來沒有耐,到了傍晚便攜了一車的禮前去國公府門前。
送進去的禮,原封不的被退出來,辛長星在門前站的深穩,這樣的形,自打雪團兒失蹤,年年如此。
在門前站至了夜深,定國公府的大門依然閉,辛長星蹙眉,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在國公府的門前沉重地一跪,這才打馬回府。
一連三日,皆是如此。
到了第三日上,辛長星進了早膳正待出府,卻聽外頭鱗次響起“貴主金安”的聲響,再有侍掀簾,一位姿容絕俗的婦人被仆婦簇著,儀態萬方而來。
崇寧長公主是一張容長臉,眼眉鼻無一不致,生的明艷,早年曾有大庸第一人的譽。
辛長星同母親并不親近,此時見母親肅容而來,便也微微頷首,淡聲喚了一聲母親。
“我這兒子長進了,回了帝京三日,日日往那國公府門前去。”長公主面上一笑意都無,一雙大而圓的杏眼微微瞇起,平白讓多了幾分的厲,“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本公主抱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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