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云煙里的那個小小影, 好像慢慢兒地落到了實。
那個小小影,穿著襤褸的戎裝,戴著歪扭的帽盔, 抱著他的尸穿針引線,這樣魄驚心的場景,曾經時時刻刻地出現在他子時的夢境里。
穿戎裝,肩脊瘦弱,戴盔帽, 因著尺寸不合襯, 時常歪七扭八。
針線活兒拙劣,偏偏一切,裝酒的布口袋, 鮮亮的綠帽子,由他這里順回去的外衫和靴子,逮著空兒就要上幾針。
原來是啊。
原來是那樣小小的,將他的尸抱回來,認真地為他補容……
也原來是那樣窮困潦倒的,為他置辦薄棺, 采買紙錢,甚至還為他買了一個丑丑的紙人……
可是上一世, 他與青陸從未有過集,為何要這樣待他?
青的天幕下,黑沉沉飛過去一片老,凄厲的哀鳴聲如響哨, 一縱即逝。
辛長星在天幕下站了一個樁子,手里執著的那一頁養胃方,在風中嘩嘩的搖晃。他心中的懊悔快要抑不住, 不由地目眩神迷,腳下一個踉蹌,扶住了撐帳的柱子。
夢素未歷之境,素不相識之人,素無經驗之事,此稱引起夢,也是未來夢。
大夢伴隨他重生而來,每逢子時疼痛如約而至,而這樣的疼痛和夢,自從他來到右玉營,遇見了青陸,消弭地一干二凈。
怎麼從未將青陸同那個影,聯系到一呢?
他的心智大約是石頭做的,頑固不開竅,像是失了智一般愚鈍。
小竇方兒在一旁察言觀,上前虛扶住了大將軍的手臂,看著大將軍額上的一層細汗,他有些遲疑,有些擔憂。
“您怎麼冒虛汗了?是腎虛麼?”他低頭看了一眼大將軍手里頭的那頁紙,想著大約是一副治腎虛的方子吧。
辛長星此時的心境,哪里還會同小竇方兒的口無遮攔計較,他閉目凝神,秋初的涼風劃過耳側,有甜腥之氣在口激,掩口輕咳一聲,再攤開掌心,零星的跡在其上醒目。
小竇方兒嚇的寒倒豎,捂著一臉驚詫。
“怎麼還咳出了?該不會是……”他的一臉驚惶撞上了大將軍沉沉的眼眸,把后頭兩個字生生地變了低語,“肺癆……”
辛長星推開他,他喚陳誠來,自己去帳里坐了,用了一杯茶,這才將心神定了下來。
陳誠掀帳而來時,先是將云、應、寰、朔四地百姓遷移地一事細致回稟,這才向著大將軍問話,“您有事?”
將手邊的茶盞輕推,辛長星沉一時,“初到右玉時,你曾查遍右玉營七千六百人,尋找與月之紋樣有關之人。”
陳誠頷首,拱手稱是:“正是。當日您口述的那個紋樣,乃是一彎月,屬下一一查問姓名、籍貫、穿戴,并無一人同此紋樣有關。”
辛長星微微點頭,眸中有一星兒的閃爍。
“或許我們都找錯了方向。”他想到了昨夜,青陸枕下小包袱里,出的一角絹帕,其上有半枝海棠。
單枝海棠不影,不是伴月便是在窗下。
目下后悔的,是昨夜沒有當機立斷,拿在手中端看一眼。
可是并不著急,橫豎青陸在他的邊,他還有太多的時間去慢慢分辨。
他等不及要去見,站起來便要出帳,帳外卻有急報而來。
“稟大將軍,方才送來的戰報,目下左參將攻下土剌城,有大隊北胡人倉皇而逃,左云營兩千護衛右玉三千百姓,在牙狼關正同這些北胡人上,百姓不聽號令,場面大,急待增援。”
若只是北胡的游兵散將,那實在不必擔心,只是恰逢上一世他戰死牙狼關的時間點,又有三千百姓需要顧及,辛長星心下雖萬分記掛青陸,卻委實不敢再生事端,思量再三,點兵四千,一路往牙狼關疾馳而去。
土剌城距右玉營百里,同牙狼關一同佇立邊界線,北胡人進犯,往往第一個攻打的便是土剌城,長此以往,土剌城便了一座空城。
左參將委實神勇,北胡人占了土剌城,不過三天功夫,便被左參將領兵攻破奪回,此番打下土剌城,即刻便要增防,由右玉營中調了五百騎兵,一千步兵。
又因著提防吳王的緣故,工兵部丙營的士兵四十七人,曉起便各自背著行裝,一路趕往土剌城。
青陸腦后雖有傷,卻不愿獨自留在營地,一大早便同工兵部的諸位同袍,趕到了土剌城。
一路凄風冷雨,用時兩個時辰到達土剌城,眼前的景象令所有的士兵膽戰心驚。
騎兵們都是久經沙場的勇士,可步兵同工兵們大部分都是新兵,他們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縱然強力壯,可仍舊是半大的孩子,哪里見識過尸山海、遍野都是腸穿肚裂、手腳俱斷的尸,這樣目驚心的場景,令他們所有人心驚跳。
有膽子小的當場便昏了過去,其余的人縱然從這些尸中穿行而過,仍有許多人都扶膝而吐,涕淚直流。
青陸卻不怕。
討飯的那兩年,什麼樣的場景沒見過?野地里什麼都有,不是野的尸,還有腐爛的死人。
大約是拐子的那一子,將的膽兒給敲沒了,所以不怕,心腔子里全是勇往直前。
腳下的泥濘混著水,被他們這些兵生生地淌出一條路,畢宿五在一旁吐的眼淚汪汪,扶著的手臂不敢抬頭。
“陸啊,我怕啊,你說明兒咱們的尸會不會也橫在這兒啊……”他小聲地哭著,腦子里全是他老娘的樣子,“我想我娘啊,我死了可怎麼活吶……的病剛好一點兒,還沒看見我娶媳婦兒吶。”
這時候了,青陸也不想取笑他,手臂使勁地為他撐著勁兒,拿手去捂他的眼睛。
“閉上眼睛看不見就不怕了。”小聲安他,“參將大人說,胡人都被打跑了,咱們是來這里駐防的,不必打仗。百姓們都在往關遷徙,你老娘不也托了你四叔帶著走麼?咱們把這里守好,不讓胡人進去,咱們的親人不就能安安穩穩地搬遷了麼?”
雨天沉,青陸的聲氣兒和細致,一句一句地,說的畢宿五心也放寬了,他大著膽子往四下看了一下,腳邊卻踩了一只爛手臂,他嚇的跳起腳來,一下子抱住了青陸的胳膊,閉上了眼睛“陸啊,不啊,我看不了這些……”
一路拖拽著畢宿五進了堡子,行軍打仗自然不比在營地,哪里能有供青陸一個人棲居的小屋子,只能同上千人一起在堡子里同吃同住。
騎兵是寶,自然先去休憩,新兵們分出兩百人巡邏,其余的暫時在堡中稍事休息,凌晨再去接替城防。
青陸同工兵部的同袍一起,冒著雨加固城防,一直到二更才回了堡子里休息。
天邊最后一點的月輝,被黑云漸漸地吞噬,手不見五指的夜,詭譎而又深邃。
堡子里黑的,士兵們抱著自己的武昏昏而睡,幾百人的鼾聲實在壯闊,青陸窩在堡子的最外圍,旁靠著瑟瑟發抖的畢宿五,實在無法安睡。
堡門大敞,夜風夾帶著寒冽的雨偶然飄進來,快秋了。
青陸著門外的雨,零星的一點鬼火在野外游,有些恍惚,這一幕好像在哪里見過,亦或曾經經歷過?
閉上雙眼,便有一幕幕的畫面閃過。
昔日的同袍,互相啃咬廝殺,形如鬼魅,甚至有人將衫除去,手舞足蹈,狀若瘋癲……
營將彈不住,把刀橫在的脖前,即將要砍落而下……
青陸嚇得一個激靈,把頭埋在臂彎。
好一時才敢抬起頭來,悄悄地去環視四周。
堡晦暗無,士兵們在黑夜里,鼾聲此起彼伏,像是蓄勢的野。
青陸不敢再想,把腦袋埋進了臂彎,悄悄地閉上了眼睛。
夜深寂靜如井,鬼火搖曳著,飄進了堡子,青灰的芒星星點點,像的眼睛,詭譎而又兇惡。
不知是誰,在這靜夜里突兀地發出了一聲尖,像是發了夢魘,尖利的像是被扼住了嚨,響破天際。
這一聲尖,驚的青陸渾冒出了一層細栗,的邊人卻都慌了,不知是誰跟著,也一起驚起來,整個堡子里嘯聲一片。
也不知是誰起了頭,開始有兵卒在黑暗中互相打斗起來,于是,驚聲、撕咬聲、咒罵聲,充斥在在黑暗的堡子里。
他們全都瘋了!
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告訴自己,這是營嘯。
不敢混跡其中,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拽著畢宿五慢慢地往外溜去,可是不知道是誰,在后面抓住了畢宿五的領,使勁兒地往后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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