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妥當就要回京, 老太太年紀大了，晝夜奔波不提，見了雪團兒老淚縱橫, 哭的像個十七八的大姑娘，總要快些回府安置才是。

國公府的老太太姓沈，自京里頭趕來時，帶了一輛闊大的朱漆榆木馬車，里頭轎長近一丈, 落腳鋪著地, 茶幾塌齊備，遲氏領著南夫人、雪團兒一并在里頭安坐。

南夫人哭的腦殼兒疼，歪在塌上握著雪團兒的手, 看著自家小閨眼睛一霎一霎地，下一刻就要睡過去，忙把閨摟在了懷里，有一句沒一句地同沈老夫人說著話。

“母親，您看……”南夫人一手摟著閨，一手拿帕子拭了淚, 往馬車帳簾下指了一指。

老夫人便去看那帳簾下，整齊地擺了一雙小布鞋, 樸樸素素的模樣，鞋頭上繡了云紋，顯然是一雙男子式樣的鞋子。

到底是母子同心，南夫人拿帕子了眉頭, 險些又要落下淚來。

“雪團兒在外頭過的，究竟是什麼日子啊？方才我見上馬車，猶豫了好一會兒, 像是怕把地弄臟似得，悄悄地了鞋上來……”南夫人又開始哽咽，“母親，我這心跟油鍋里炸過似得，脆脆的，不得，一就散了……”

老夫人坐在塌的另一側，品了一口香茗，覺得自家兒媳實在是矯。

“……這是骨子里帶出來的知禮本分，同在外頭過什麼日子不相干。那時候才六歲，就曉得進祖父的書房要慢慢兒地走，怕驚老公爺寫大字……”老夫人數落著南夫人，倒是把當親兒看待似得，

“雪團兒回來是好事，心疼來心疼去的，沒得孩子思量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說了還要顧忌著你的心……”

南夫人有些恍然的樣子，可上不服，開始邀起功來。

“那時候生甘霖和甘霈，您一定要請母來喂，弄得這倆小子長大之后同我一點兒也不親近，生雪團兒時，若不是兒媳堅持要親喂，指不定昨夜沒能一眼認出來。”

得意洋洋地看了老太太一樣，有點兒欠收拾的意思，“這下您服氣了吧？甘霖和甘霈要是丟了，怕是在我邊兒轉八圈，我都認不出來！”

老夫人覺得自家這兒媳就是欠收拾，毫不留地揭穿了南夫人。

“你還要什麼親近？甘霖和甘霈兩個大老爺們，天天跑你膝蓋頭前撒膩歪，我瞧你吃不吃得消，慈母多敗兒，莫非要養出兩個紈绔來。”

老夫人斜乜了一眼兒媳，“雪團兒是你喂的不假，可喂到一歲半，你在京城就待不住，跑黃水邊上找你夫君膩歪去了，雪團兒便丟在我的手里頭，一直養到三周你才回來，說好聽點，咱們是五五開，說直白點，雪團兒可是我拉扯大的，我不比你更心疼？”

南夫人悻悻地翻了個麗的白眼。

“家里仆婦群，哪里用得上您親自拉扯……”剛嘀咕了一句，見老夫人的眼風殺過來，南夫人知趣地閉了，好一會兒才道，“您出門子時，甘霈在府里麼？”

老夫人頭痛起來，示意丫鬟給一太。

“那小子聽你傳信說妹妹找著了，就要牽馬往天津趕，我不讓他來，他氣的差點拆了屋子，走的時候，還聽他在屋子里頭嚎啕大哭呢。”

甘霈是雪團兒的二哥，只大雪團兒兩歲，打小這兄妹倆就在一長大，人前裝的是一副謙謙公子模樣，背地里教唆著雪團兒攆追狗，出了事兒就推在雪團兒上，讓妹妹替他背鍋。

今年他要參加春闈，老太太自是不會讓他跟出來的。

雪團兒睡得香，南夫人挲著的腦袋，揪了揪的袖口，只覺得心酸了。

裳穿的是布，鞋子穿的是男樣，布帽子的走針比蜈蚣還要難看，南夫人再去揪袖子里頭的里，倒是葛布的料子，這倒有些出乎意料。

大約是夢見了什麼圓滿的事兒，雪團兒咯咯笑了兩聲，出了一顆小虎牙。

南夫人低頭去看，也帶著淚笑，“六七歲換牙沒換出來一顆小虎牙，怎麼長出來的也不知道……好在大模樣兒沒變，胖了瘦了的，都不礙。”

老夫人閱歷極廣，淡淡說道：“你看山林里的豹子和狼，兩側都長著這樣的牙，因為周遭的環境惡劣，不長這樣的牙，怎麼同旁的野廝殺？”

“我聽人說，娃娃一般十二三萌小虎牙，咱們家雪團兒流落在外，怕是萌出個小虎牙來保護自己的。”

這話一出口，南夫人的眼淚就跟不要錢似得往下落，口悶的很，捶了捶口，“您是個摜會往人心上扎刀子的……”

老夫人抿了抿鬢角的銀發，嘆了一口氣，“又何嘗不是扎自己心了？”

大約是睡得不舒服，雪團兒往母親懷里頭拱了拱，像個貓咪一般地乖巧，南夫人嘆了一口氣，聲氣兒婉和緩。

“方才看辛家那孩子，倒有點兒可憐了，昨夜那刀原是要扎我上了，一刀替一刀，他替雪團兒挨了……所以模樣生的好，也是占了個巧宗，別管行事多惡劣，那張臉一擺出來，得，顧著心疼可憐他了。”

老夫人搖著頭，細細思量了好一會兒：“……他娘那個潑辣貨，先帝當年把寵的無法無天，驕奢無度的，剛出降辛士安那會兒安生了幾年，沒幾年便又行事乖張起來，弄到如今夫妻離心，倒也唏噓。”

老公爺沒同辛長星說出來的話，老夫人心里頭門兒清。

兄長不比父親，崇長公主如今的日子一定沒有從前風，若是再有人以利之，怕也是會頭腦子一熱，人帶進了。

“眼下這門親事一定是作罷了，再好的孩子有個這樣的娘親，還真不好說人家。”

饒是如此，老夫人仍是有點兒慨，“兒子不比姑娘，長大了應娘的就該放手，日里想著把兒子抓手心里，妄圖事事包攬，哪家姑娘愿意嫁過去？就方才殿下那行事，若是個普通人家的小姑娘，怕是要被給當場給砍了，哪里說理去？”

南夫人想到了長公主辱兒的事兒，頭發又要豎起來了，心氣兒十分的不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雪團兒才找回來，我可不舍得嫁出去，再者說了，誰說姑娘家一定要嫁人？找個好人家也便罷了，萬一遇著個不好的夫君，再累的兒媳領著兒子們給討公道去，想想就糟心。”

老夫人頗為贊同。“不嫁不嫁，你姑母大歸在家，不也活的恣意？咱們甘家不興俗世那一套。”

婆媳兩個說著話兒，便聽外頭有丫鬟隔著簾子輕聲稟了一聲，“老夫人、夫人，國公爺往固安城走了一趟，稱了些糕點甜食給大姑娘吃，還在地頭上捉了一對兒蟈蟈，要拿給大姑娘玩兒……”

糕點盒子接了，再去接蟈蟈，秋后的蟈蟈的尤其清涼，一聲聲兒地，倒把雪團兒給吵醒了，著眼睛醒了好一會兒神，見旁娘親和祖母看看的慈，心里頭乎乎的，撓著腦袋指指那蟈蟈籠子，“這是誰的呀？”

南夫人把蟈蟈聾子遞給，“你爹給你買的，玩兒吧。”

蟈蟈雖得喜人，可青陸自打八歲之后，田間地頭的見的多了，雖然與來說不稀奇，可到底是爹爹給買的，接在手里拿草兒斗了一會兒，這才笑眼彎彎地向著娘親說話。

“爹爹還當我是小孩子吶……”有點兒不好意思，拍拍娘親的手，天生的母連心，讓南夫人對有著天然的吸引力，方才顧著哭了，也沒來得及同祖母和娘親說說話，此時馬車車廂安靜，青陸猶豫了一會兒，握著娘親的手說起話來。

“……祖母，娘親，我記得那時候八歲，在馬車上，那車黑的要吃人似得，趕車的兩個人在前頭商量著要殺了我，我害怕極了，兩邊是峭壁，我也不怕死，直接跳了車滾了下去。”

“……后來北邊大旱，全是流民，裹著我往西北跑，這中間，還有個嬸嬸想把我給賣到窯子里去，得虧我裝男孩子躲了過去，再后來我就遇見了我養娘，許是覺得我是個男孩子才撿的我，后來發現是個娃娃，十分的泄氣……”

“后來，朝廷里征兵，一戶出一丁，我養兄怕死怕累，養娘就把我拾掇拾掇送了進去。”

青陸小聲兒地回憶著，有點兒傷，“我怕死的很，在部營里也干不好，生怕被旁人瞧出來我是個兒家，好在我師父，就是方才那一位彭炊子，把我給換到了伙房去……”

“當了半個月兵，大將軍就來了，他一開始常覺得我貪生怕死，后來在我的努力下，慢慢兒地消除了對我的偏見，待我十分的好，給我買糖吃，買吃，還在土剌城里救了我一命……大將軍是個好人，他娘親雖然不懂事，可咱也不興連坐對不對？”